讀《南明史》後記

當思宗之死煤山也,諸夏洶洶,旬月之間,凡三易其主。里閭之士,引領束手;隴畝之民,釋耜輟耕。一日數驚,莫知誰屬。

及北虜席捲,中夏陸沉,南都既立,不悟北廷之失,文恬武嬉,無復進取。弘光愚弱,馬阮狡獪,固無足論;四鎮之徒,俱是大猾;即可法亦坐談客耳。夫李闖之引兵而西,清兵尾躡於後,北土空虛,當此之時,官紳響應,豪傑並起,皆以復明為號。苟得一師,北上爭鋒,河朔之間,尚有可為。然可法坐失事機,乃建聯虜平寇之策,不思劉璋之引昭烈拒張魯乎?不思趙宋之聯金滅遼乎?蓋實畏虜如虎,欲苟安一時耳。夫南北之勢,必爭於江淮;江淮之勢,必屏藩於豫魯。今皆委而棄之,士民寒心。即以勢論,寧有限長江而欲全國者乎?方略既失,即可節制四鎮,何能為也?北兵一臨,頓失方寸,雖則孤忠可嘆,而戰守無方,視閻典史豈啻霄壤?

尤可笑者,國難未紓,東林復社之輩,猶呶呶於門戶,動引聖人,徒飾標榜。夫眾正盈朝,何關社稷?罪止馬、阮,其誰信之?自古謀國之愚,未有若弘光朝者。

南都既喪,局勢遂不可挽。及浙閩爭立,幾同水火;粵桂鬩牆,徒事虛耗。然唐、魯尚懷恢復之志,故雖軍事不振,亦能自立。所可憫者,紹宗頗思振作,然其勢孤,欲用兵於北,而芝龍難制;欲攀連沅湘,而騰蛟不應。遂令老臣雲亡,卒致汀州之禍,彌可痛悼。

逮至永曆,王室愈卑,奔走西南,殆無寧日。諸勛各懷陰私,外分東西,內別吳楚,不能并力。是故金、李反正,姜鑲叛晉,皆不相援。官軍既無鬥志,復視闖、獻之部若寇讎。若復湘之役,何騰蛟不悟前愆,私心自用,攻友龍于靖州,調李過於長沙,致使親痛仇快,湖湘易手。此自守之賊,雖有愚志,罪莫贖焉。孫可望挾十萬之眾內附,遣使請封,蓋一言可結之耳,乃妄引祖制,遷延數月,幾致僨事。夫留侯之躡漢王足,言猶在耳,今何愛一號而自樹強敵?瞿式耜、金堡輩之不達時宜如此。

兩廣既失,西竄滇黔。然可望梟雄,時懷覬覦,處明帝若敝屢,卒起蕭牆之禍。及其降清,建策自效,西南諸省遂折而入虜。昭宗倉皇出奔,君臣相失,遽入緬國,終為所賣。國姓自建旗號,據東南,復台島,遙奉正朔,揮師長江,固一世之雄。然亦懷私意,視閩浙如禁臠,奉永曆為虛幟。及與李定國約共取粵,虛應故事,致令喪敗。滇省既潰,清廷遂專力東南,成功進退失據,良可嘆也。

夫明之亡,勢也,亦人力也。使諸臣各捐其私,可望稍有遠略,定國典兵,劉文秀之徒為之爪牙,結好鄭氏,先取蜀粵為家,連兵夔部,鼓行北上,江東父老必簞食以迎,河朔義士必望風而動。即不能得意于海內,亦足自立,庶不至株守一隅,各為所破。此亦明室之衰微,不能號令諸雄,悲乎!

雖然,當十三家會斗夔東,李晉王孤懸滇緬,張蒼水遁志海島,鄭延平西顧澎廈,勢如困獸,義無所辱,何其壯也!亦見諸夏之血氣未銷,中華之風骨猶在,於戲!英雄寧以成敗論哉!

丁酉年九月初一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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