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記
六月的一個下午,我在歐美中心的星巴克坐著慢慢喝水,Marc大剌剌地走到我旁邊拉開椅子。我吃了一驚,也只得把背包挪開請他坐下,看著他安置他的大書包,才意識到我自己的包反而被擠開。Marc理著極短的陸軍頭,金棕頭髮在陽光下半透明,一張小臉比記憶里任何時候都顯得漂亮。他穿著淡橄欖綠polo衫,迷彩軍褲,打扮得像個朝氣蓬勃又有健康愛好的大學生,而人又比兩年前胖了好幾分,轉身時需要小心地不讓臀部帶到小圓桌。他就像外國糖果盒子上那種手繪的畫面,健壯,肥胖,漂亮的小男孩。
那天是周日,我本不打算久坐,身邊沒有什麼可消遣的書,便從架子上取了幾本時尚雜誌,滿足地瀏覽手錶,珠寶,薄紗衣服。Marc和我並不很能聊得來,然而「來都來了」,何不閑扯幾句。他換了一台新電腦——要麼是沒換?總之,Marc打開他巨大的筆記本電腦,得意洋洋向我展示他在互聯網上的最新發現。他跟我講述了一遍怎樣上暗網,我點頭,並納悶男生為什麼會認為,對外行講述這種技術細節真的有趣?我只能得出結論,即這都是托荷爾蒙的福,你裝我配合。你可曾見過女生對女生講自己怎樣工作?
他連上暗網,把電腦調轉過來給我展示。暗網界面平淡無奇,看上去是上世紀末古老的實惠風格,一個頁面密密麻麻塞滿小標題,像個不講究企業視覺識別的公司文件目錄。挺好。據Marc說,每個小標題點開都是一個新世界,不為地面上馴服的好人們所知。
算了吧......。
我看到Kids porno的字樣,忍不住手指按在那行字上,問他這是什麼,真的是嗎?他挑起眉毛說:那當然。我沒有再說什麼,心裡一陣反感。
Marc曾經是我男友,分手大概已經兩年。當時不算很愉快,我把他的所有東西,包括送我的電腦打包扔到了公司對面的德國石荷州辦事處,告訴前台請轉交你們的Marc,他則是氣勢洶洶地發簡訊告訴我他會還我錢。我心煩意亂,只好請公司前台幫我過濾訪客,又拜託共同的朋友,老好Russ千萬不要代他轉交任何東西或口訊。
Marc又開始抱怨今年愈演愈烈的網路形勢,告訴我他的學生Kurt自己租了個伺服器,他現在用這台國外的伺服器上網,非常穩固。
「你需要的話我可以讓Kurt給你也設一個代理。」
我謝過了他說我會的,但並不真的打算去問什麼人要什麼代理。Kurt是他在浙江科技學院時候的學生,大概也是唯一知道我是他女友的學生。想到Marc那時候對這個事情千方百計掩蓋我就感到有趣。我則相反,我的朋友,家人和教會都知道有這麼個小子存在。
太陽暖洋洋照在身上。我剛游完泳,心情舒暢。Marc還在講著我熟知的那些話題。我看著他不禁惋惜。那天也是天主教的大齋期,臨近尾聲。
「這一年裡你又認識了多少女孩啊。」
Marc的眉毛豎了起來,我知道他誤會了我的感慨。
「過去這一年我的確認識很多騷逼。」 他惡狠狠地回答。那個C開頭的字眼太過冒犯,我只好保持沉默。而兩個我不認識的女孩相繼笑著落座,是他的朋友,他們打算去看《神奇女俠》。
Marc給我電腦是這樣的:我醉酒過度,把整個背包丟在了計程車上,又並沒有錢添置新的電腦。Marc毫不猶豫地把他的筆記本拿給了我,又許諾我可以用他的錢直到我有收入。這算得上慷慨之舉,頗有男子氣概。
我是從程序員那裡拿到了Marc的微信號,重新聯繫上了他。當時有一位天主教徒剛剛開始追求我,攻勢並不含蓄。那天晚上我陪一個多年朋友去黃龍飯店對面的7吧。朋友從加拿大回來探親,想去7吧找過去的老夥計們喝一杯。7就是酒吧的名字,在寶石山上山的路口,黑洞洞的像個地穴,事實上也就是個地穴。推開沉重厚實的木門,酒吧里滿是抽煙的人,我們兩個女人稍微彷徨了會,馬上找到了合適的桌子,幾個資深酒徒站起來致意,友愛地把我們讓到裡面不會被人碰到的座位。那是7吧的酒保,英俊的黑人Rod和一個面熟但我叫不出名字的老傢伙。我身邊坐著聒噪的法國人多米尼克,滿頭小辮子黝黑的皮膚。他大概沒有認出我來,喋喋不休地問我為什麼不贊成婚前性行為。我簡單解釋了幾句,並不想多說。多米尼克擺出很驚詫很為這觀點惋惜的樣子,我想他實際上並沒有。
我注意到Rod英俊的臉因為過多的夜生活,有些浮腫鬆弛。他們跟我的朋友低聲交談著,煙灰缸擠滿煙蒂,面前一瓶威士忌已經下去大半。有人端上來滿滿一排龍舌蘭,我只好迅速喝掉一杯,心裡但願這不是假酒:我的眼睛可經不起折騰。我熟識的朋友中國人Denis也來了,一路跟人打著招呼,分開人群向這邊行進如同摩西分開紅海。他坐下來,按他的一貫作風,給每人叫了杯酒。
我感到無聊,默默坐著喝酒,打算到了午夜就告辭。我朋友正聊得開心,她結束了一段婚姻,又剛剛開始第二次。我的左右都在說笑,有人提議「去透透氣」,於是瞬間桌子上空了,只有我和若干不認識的人坐著。我還沒有厭惡這氛圍,但也的確喜歡不起來了。
多米尼克又回來了,一屁股坐到我身邊。我有一搭沒一搭回答他醉醺醺的問話,抬頭看到有人盯著我。他靦腆地笑著走過來,跟Denis打著招呼,在我對面坐下。
大概是在去年夏天,我和Echo一起去參觀劉弟兄在濱江開設的養生館。結束後我和Echo以及劉弟兄下樓吃面。飯桌上劉弟兄忽然出聲:你是不是也該考慮下婚姻的事了?
我們基督徒講求為自己的婚姻禱告(我覺得除了服侍神這個目的外,必須告訴你有不少基督徒們也很怕被剩下),而已婚的基督徒——尤其熱心的老阿姨們——會為尚單身的肢體尤其姊妹們禱告,求神賜給她們敬虔而有愛的丈夫。我想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不知道的地方,也有肢體為我這樣禱告過。然而......我也很疑惑,這難道不是坐等家中就會有的么?
我在2006年剛信主的那個五一,和朋友小五一起坐硬座火車回我家玩。我一路都在給她講聖經故事。那次我講了《路得記》。小五那會兒正遭遇上輩家變,等我講完路得那個蒙憐憫的青年寡婦得遇良人,她轉頭看向窗外說太好了,太好了。我當時還沒有開始做編劇,現在想想,路得的故事算不算霸道總裁灰姑娘的源頭。蒙難的貌美寡婦,被人敬重但心中孤寂的富裕地主,世情練達的媽,甚至同床共寢而彼此秋毫無犯這樣自然克制——後世則變為誘惑——的情節,都被我們這些寫作者利用了個夠。
在隆隆回家的火車上,我被舊約故事的波瀾壯闊和凜然神恩所陶醉,被揀選的作者們忠實記錄各樣醜事,神的話語運行在天。但《路得記》不一樣,短小,溫柔,簡直完全不被情慾困擾。我那時還是已婚太太身份,讀著這個故事,心生羨慕: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從來不曾像路得這麼樣貞潔。
劉弟兄聽我講完擇偶標準(「我要一個波阿斯那樣的」),好笑的說:你不就是想再找個你前夫那樣的人,寵你嘛!
7吧出來的第二天,那位整晚微微笑的天主教弟兄給我發來了消息,詢問是否可以「以婚姻為目的」追求我。這種古典做派讓我有點啼笑皆非。我們認識在酒吧,周圍全是和氣的酒鬼,而他在彬彬有禮地請求我的允許;然而又並沒有介紹人,除非我們把Denis算上。我似乎被迫回到了簡奧斯汀時代。
天主教的弟兄源源不斷發來貓視頻,教宗的講話,各類箴言圖片,花花綠綠的聖像。我對照著我聽到的所有關於基督徒應當如何開始一段關係的教導,尤其小心對照我自己有過的各種花花綠綠的戀愛模式,越來越猶疑。基督徒的生活理當和外邦人有所分別,但我們受到的試探是一樣的——我說過,很多基督徒也害怕被剩下,也孤枕難眠呢——尤其是,我怎麼區別禮貌,教養,習慣和順服?當我在酒吧過日子的時候這些很好判斷,我一眼看出你是,你不是,情慾氣息撲面而來,不能賦予意義的愛情完全無用;當我成為敬虔的基督徒之後——我但願我是——這些反而變得模糊。華美又小心的詞語下掩蓋的是什麼,每晚跪下禱告的時候心裡到底敢不敢真的期望並且說出來,我很想明白。
我不知道別的弟兄姊妹是不是也這麼多事。
彷徨的我於是向程序員要來了Marc的聯繫方式,跟他吃了頓飯,喝了咖啡;我證實了我的判斷,即過分打造個人品牌,總有點不對勁兒;身為基督徒——即使是跟我們風格迥異的天主教徒——也並不能減輕這點不對勁兒,反而更有理由讓人疑慮。這頓飯後我正式拒絕了那位弟兄。
若干天后程序員詢問我要Marc的微信做什麼,我一五一十告訴了他。我想程序員可能對我的路徑如此迂迴感到不解:在他看來,Marc乾乾脆脆一眼就能看透。我也很無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需要探索這麼多,這麼久,才能理解別人徑直看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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