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光者

酒館的門每晚都同樣地大開著。但總有那麼一天,有點特別的一天,也許是節日吧,走進門的人比平時要多得多。這樣的夜晚意味著狂歡,在連日的勞作,收穫和粗茶淡飯之後,一切就來得理所當然。農夫們換上他們體面一點的舊外套,圍在桌邊打牌。他們的馬車停在門外,拉著為這個場合準備的燒酒和成罐的牛奶。小夥子的頭髮大都是梳過的。在他們更年輕一些的時候,這種和老傢伙們一起玩樂的聚會對他們是沒什麼趣味可言的。而今他們長大了一點,知道了今晚的聚會上姑娘們的領口會拉得低低的,也就三兩成群地來到酒館裡,聚在一起講些三流笑話來引人注意,或是一個人站在櫃檯旁邊,不出聲地瞟著走過的女孩子,因沒膽子邀請她們跳上一支舞而備受自責。不那麼高興的還有那個負責打掃酒館的老頭,他兩眼盯著人們嘴上燃燒的香煙,有煙頭落到地上,就罵罵咧咧地走過去,把煙頭掃進簸箕,也不抬頭看人,挎著簸箕重新站回他的角落裡。

到了再晚一點的時候,人們把中間的桌子和條凳挪開,圍在一起跳起舞來。在漸起的音樂聲中,一些事情也逐漸發生了。女孩和新認識的小夥子耳語了幾句,兩人就拉起手出門,走到不為人知的黑暗裡去。而那男孩的同伴,被姑娘摑了一巴掌,此刻正捂著臉頰苦悶地喝著酒,看著打了他的女孩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中去。兩個男人喝醉了,蹲在路邊玩一種無聊的把戲。他們取下戴著的手錶,數著數一齊扔到路的對面,隨即大呼小叫地奔過去,撿起手錶來查看哪只還在走。爐子邊玩骰子的一群人起了一點糾紛,先是來回的謾罵,一人揚手把幾張鈔票扔進爐火里,另一人起身揪住他的領子,幾個人就動起手來。有人想把他們拉開,卻也被打翻在地。揚起的爐灰落在每個人的臉上,分不清誰在打,誰在勸,誰又是看熱鬧的。就連打掃衛生的老頭,此刻終於興奮起來,舉著掃帚咧著嘴,時不時給抬起來的腦殼來上一下子。見此情形,店主馬上打了一大盆水,照著他見到的脊樑潑下去,但似乎沒什麼用,人們扭打得更激烈了。

就這樣,在髒話,咒罵,女人的尖叫和笑聲中,聚會稀稀落落地結束了。店主站在門口告別離開的人,時不時攔住一兩個,清算損壞的杯子和桌椅的賠償。留下的人還有一些。一個年輕人喝多了酒,坐在燈前流著眼淚,不停地說自己第二天就要走了。這話大家每天都聽他說,所以也不理會,舉杯繼續喝著,顯得很沉著。此時已是深夜,這個時候,每個留下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有的人打著鼾睡去了,有的人意猶未盡,於是便喊起來:

「喂,打獵的,講個故事吧!」

人們聽到一陣動靜,一張瘦長的臉從那把大家以為覆蓋著毛皮的椅子上探了出來。獵人是在前幾天到這個村子的。這是件新鮮事,村子裡已經很久沒有打獵的人了。他翻著毛的坎肩,上了膛的獵槍和肩上扛著的那頭死鹿在這裡引發了不小的騷亂。孩子們從家裡偷跑出來,不出聲地跟在他的身後,不敢走得太快,看著血汩汩地從鹿額頭上的彈孔里流出來,灑在石頭和乾草上。年輕的母親們也不去管孩子,倚著門框,心裡琢磨著他離開時會帶走哪個女人。他徑直走進酒館,放下肩頭的鹿,跟店主商量起幾天的食宿。當天晚上,村裡人就聞到了燉肉的香氣。那對鹿角被取下來,掛在櫃檯的後面。人們都想到酒館裡看看這個人,他精瘦,個子很高,很少說話也很少眨眼,盯住火焰,一坐就是一天。他隨身帶著的刀從不取出來,他的頭髮剪得很短,彷彿再也不會變長了。此刻,他抬起頭來望住眾人,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話,聲音像是一道很深的傷痕:

「我沒什麼故事可講。」

人們有點失望。

「別這樣,隨便說點兒什麼吧!」

「你都獵那些動物?鹿,還有呢?你打不打野豬?」

「我們這兒也有野豬,前不久還進村咬壞了不少莊稼。」

「外面的女人怎麼樣?」

「你會留下來嗎?」

獵人笑了,拿過小壺往燈里添了些油,借著火苗點燃一支煙,長吸了一口以後,他又說起話來,語氣和緩了許多:

「我過的日子是不值一提的,無非是趕路,休息,再走上更遠的路。當然,這其中也有些意思,你們不妨聽聽。譬如在雪地里打白狐狸,天是白的,地也是白的,只有狐狸的兩隻眼睛是黑色的,動得很快。子彈不能打到它的身上去,不然一身好毛皮就全毀了。幹這種事情,往往一蹲就是一天,時候到了,一扣手指,那兩隻黑眼睛中間就多了一個窟窿,血流出來,是紅色的,然後周圍的一切,樹啊,大山啊,就都能看清了。我就走過去,用刀一點點剝掉它的皮,把那一團紅肉扔在雪地上,看它騰騰地冒著熱氣。這樣的事情不常有,不過,就跟你們耕完田回家見到晚霞,吃飯時夾一筷子腌辣椒一樣,說起來也沒多大意思。」

「還是不太一樣的,畢竟也是一條命。」店主一面掃地一面說著。

「這年頭命賤得很,別說是狐狸,就是殺了人都算不上稀奇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角落裡發出了幾聲不合時宜的笑聲。獵人沒有在意,繼續吸著煙。

「不過,比命更有意思的東西,我這裡倒也有。」

他在懷裡摸索著,取出一個布包,打開來,裡面是一片羽毛。他拿起羽毛在眾人面前晃了晃,又極快地收起來放回懷裡。但只是這麼一下子,在場的每個人就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那羽毛不知道是哪種鳥的,像是沾著油脂的水鳥羽,也像吹遍了長風的猛禽羽毛。讓人吃驚的是,羽毛上實際覆蓋著層層疊疊的鱗片,介於魚類和蜥蜴之間。而在每片鱗片上又長著極細密的毛髮,借著羽毛散發的淡淡光澤,可以不費力地看到。即使沒有一絲氣息,每根毛髮也都微微翕動著。它躺在布包里,貼著獵人的胸口,輕柔地呼吸著,像一隻鳥,一尾溪流里的魚,一頭在春天醒來的,毛茸茸的小獸。

眾人看呆了眼。「這就是我要抓住的東西。」獵人說。

「它可能在海邊,樹林里,山谷里,任何地方。它給我留下這東西,讓我不要跟丟了它。有時候像是你在追它,有時候則像是它在等你。就這麼著,它總是離你不怎麼遠,可就是不會讓你捉住的。」

人們的興緻越來越高,有幾個人剛剛睡醒,也在專心聽著。

「唯一的訣竅是走直線。不管它和你隔著的是多麼湍急的河流,要麼縱身游過去,要麼自己去搭一座橋,繞路是行不通的。你必須伐掉擋著你的灌木,必須踩著繩索在山崖上開出一條路來。不是因為這麼做更方便,倒不如說如若不然,它就會對你失去興趣,是它要放棄你了。當然,你會猶豫,會害怕,這些它都不在意,只是一旦繞了路,它就再也不會讓你找到了。」

獵人想了想,說得更慢了。

「有時候,它會鑽進夢裡面,讓人接近它,撫摸它,感受它的溫度和順從。到了白天它也不會走,留在胸口的位置發著熱,就得用手指頂住,從肩膀到手肘再到手腕,一點點地推,直到它從小拇指一下子蹦出來,讓人松一大口氣。這時候,就可以重新上路去捉它了。」

獵人的話有些難懂。人們竊竊私語,過了一會兒,有人壯著膽子問:

「可要是這麼回事,捉住它,不捉住它,又有什麼關係呢?」

獵人沒有回答,吞吐的煙霧在空中揮之不去。

「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或至少告訴我們,它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一點兒亮光,只是一小點兒……如果非要說的話。」

這話仍然捉摸不清,但足夠讓人明白了。人們好像真的看到那麼一道光從積灰的房樑上飛落,不緊不慢地飄出門去。獵人背起了他的槍。

「我現在就要走了,等不到明天了。」

「別急著走,」店主悠悠地說,「再喝上一杯吧。」

獵人走出門,到馬棚去牽他的馬。在牲口和草料的氣味中,他辨認出一個人身上的煙酒味。他轉過身,一個小個子男人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的身後。他的面容隱在夜的陰影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你要是上路,多帶我一個怎麼樣?也好有個照應。」小個子一副庄稼人打扮,褲腿上沾著泥土,說起話來倒是很沉著。

「你瞧,我準備好了路上的乾糧。」他晃晃手裡的蛇皮袋,「就在你喝酒的時候,我住得離這兒不遠。」

獵人撫著馬脖子,看著馬兒長長的睫毛。

「你走吧,這不是你要走的路。」

「倒也未必。」

「有家的人,該好好種地。」

「說的是,你等一等。」

小個子退回黑暗裡,一路小跑著。獵人在井邊打了半桶水,等馬一點點喝完。他牽過韁繩準備出發時,那個奇怪的,鈍釘子一樣的小個子又站在他的身後了,兩旁還多出兩個比他還要小的身影。

「現在可以了,我把孩子也帶來了。」

他身邊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隔著他的腿玩鬧著,全然不理會父親和獵人,以及深沉的夜色。

「你這兩個孩子,不錯。」

「哎。」

「多大年紀?」

「七八歲,姐弟倆。」

「你女人怕是不答應你這麼亂來。」

「她在家裡,睡熟了。」

「你回去吧。」

獵人牽著馬,往出村的方向走。在他後面,大大小小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獵人想,剩下的,是他們自己的事情。

小個子並不知道這趟旅程會在何時結束。他所希望的就是一直走下去,當他真正開始這麼做時,就意識到這個計劃已經在他心裡悄悄盤算很久了。兩個孩子比他還要高興些,不同的是,這種興緻是他們在家裡時就一直保持著的。姐姐比弟弟大上一歲,長得也快些。以小孩子的方式,兩個人在開心時爭吵,生氣時就大打出手,結果往往是姐姐獲勝,躲在父親身邊,露出一雙得意而帶著笑的眼睛。弟弟呢,每每委屈地抹著淚,嘴裡還不依不饒地叫嚷著。小個子認為,男孩子多受些欺負是好事情,也就護著姐姐,對弟弟不留情地斥責,這麼一來,弟弟就哭得更凶了。獵人對此是不理會的,爭執發生時,他要麼還是照常往前走著,要麼就停住,看著這小小的鬧劇。不用多久,他們自會跟上來的。

在路上,獵人幾乎不說話,牽著馬走在前面,小個子帶著孩子走在後面。獵人從不騎他的馬,那匹馬和他一樣,都馱著大包的行李。即使是出於長途旅行的考慮,那些行李怕是也太多了些,好像是把全副家當都背在了身上。有時候小個子會想,有沒有可能,就像他一念之間決定了上路一樣,獵人也會在某個時刻停下來,和這麼多東西一起住進一所木屋或一棟石頭房子,就再也不走了。不過很快,小個子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慢慢地,他的腳上不再被磨出水泡,習慣了跟在獵人後面,恍惚間把面前人和牲口的身影混為一談,看作兩匹不回頭的馬。

大部分的日子都同樣地過去了,白天里他們找不到那東西,就四處捕些可以充饑的野獸。大人們利落地抽骨剝皮,兩個小孩子站在遠處,看著動物在陷阱中折斷的四肢,開膛以後滲進泥土裡的血水和成群結隊的螞蟻。夜幕降臨,小個子和獵人就生起火,拿著樹枝在沙地上教小孩子寫字。弟弟很聰明,也和大部分機靈的孩子一樣沒有耐心,寫上幾筆以後就要去小便,或是趁著父親不注意跑進樹林里。姐姐倒是沉得住氣,字寫得也好,只是這小姑娘從不會認錯,哪怕是被當面指出來,她也只是低著頭皺著眉,一句話也不說。在小個子看來,女孩子的心都是脆的,不好太逼著她,但即使沒有人揭露,那些因敏感而自知的小錯誤在她早熟的心中也無一不留下了痕迹。她決心不再犯錯,關於這些,也絕口不提。

獵人說,那小東西對她不賴,始終是沿著水流的方向走,有水的地方總是方便露營的。他們在倒下的樹榦之下尋找螞蚱,用釣鉤刺穿它的胸,站到淺水裡,手攥著釣線而不用魚竿,每天都能有兩三條魚的收穫。在吃上面,獵人一向是很講究的。他從不吃小個子帶著的那些乾糧,也叫小個子自己和孩子不要吃。「吃飯不是為了吃,」他這麼說,「吃飯是為了活下去。」他在鍋里煮雞,把魚肉和蘿蔔放進去一點點燙熟,味道竟是說不出的清甜。即使如此,小個子還是留著那點兒乾糧,他知道獵人不會讓自己落到那種地步,可真要是到了彈盡糧絕的一天,這點東西也能讓他們活得下去。

天氣轉暖的時候,他們經過一條慢慢解凍的細流。岸邊生長著蘆葦,姐弟倆折下葦稈,把嫩的一頭放在嘴裡嚼著。小個子捕到一條河豚魚,那魚在他手掌上迅速地膨脹成了一個球。他把這新奇的玩意兒拿給獵人看,獵人告訴他:

「這魚味道再好不過,可是吃它,你就要沒命了。」

「味道好又不讓人吃?這可奇怪了。」

「它的毒很厲害,要是非吃不可,就得用刀從腦袋後面刺進去,把血放乾淨,再劃開肚皮,取掉內臟,單吃剩下來的那一張皮。它的肝臟是我所知道最柔軟的東西,可是也最毒。」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加上一句,「就跟女人一樣。」

「這麼說來,那東西你是吃過的吧,怎麼沒事?」河豚在小個子手裡拚命劃著小小的鰭,陽光照在它多鱗的肚皮上,有點晃眼。

「辦法也不是沒有,煮它的時候,在鍋上面撐一把傘。要是傘上面的灰塵不落進鍋里的話,就可以連肝臟一起放心地吃下去。不過我得提醒你,這事兒不常發生。」小個子把河豚放回水裡。它浮在水面上隨水流漂著,意識到危險已經過去,它吐出氣,一點點癟下去,遊走不見了。

女人,不知為何,他們總是無意中提起這個話題,又盡量避而不談。

每當到了人氣興旺的鎮子,獵人便會不常有地把韁繩交到小個子的手上,獨自消失在街角。小個子知道,他這是去做那件事了。獵人找女人總不是難事,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夜不歸宿的女人。他帶她們到旅店過夜,天亮時送給她們香料和兔子的皮毛。可即便如此,當獵人第二天回到帳篷的時候,小個子還是由衷地想,他仍然需要個真正的女人。獵人那躺倒的樣子,就好像把自己散在土地上似的。他很快睡著了,口袋裡露出半截魚線,袖口留有污漬,耳朵上還夾著沒吸完的煙捲,看上去不知比平時高興還是憂傷。偶爾在睡到一半時,獵人會劇烈地咳嗽起來,小個子就得找來烈酒讓他喝下去。他試過勸獵人找個踏實些的女人,獵人卻沒好氣地回他:

「沒那個必要,我有槍,有馬,一個人活得下去。」

「你總不能永遠活著,或者說,可以活得好一點兒。聽我的,找個好女人吧,要幾個孩子,做上幾件新衣裳。」

「我懂了,讓女人給你生孩子,縫好衣服,安排妥當以後,再像你一樣離開她。」

「這不一樣,」小個子有點動氣了,「你不該這麼講的。」

「說說看,哪裡不一樣?」

小個子思索著。「我可能沒能找到好女人吧。」他不無遺憾地說,「她笑起來本來很好看的,可自從跟了我,就再也沒見過她笑了。我每天幹完活回家,吃上的總是冷飯,她就坐在床上,兩眼望著窗外。她告訴我,是在看村口有沒有郵差會送信來,可我想天已經這麼黑了,她又能看見些什麼呢?我不在家時,她總是給小孩子買糕點吃,孩子們的胃是受不住的,到了夜裡就上吐下瀉。我是個庄稼人,也只能找到這樣的女人,可是你……會有更多的機會的。」

「我看未必。」

「怎麼講?」

「你已經都說過了。」獵人牽過馬,自顧自地開始趕路。

路途是危險的。鑒於獵人那種一往無前的固執做法,往往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自己就已經身處危機之中了。在一次對那道微光的快速追逐中,小個子覺得有某種比風更涼的東西在拂著自己的咽喉,讓他一點點失去力氣。他停下來去摸時,才發現手上都是血。荊棘在脖頸扯開了一個口子,血滴在草葉上,一直延伸到他已看不到的地方。他不得不叫住獵人為自己包紮,那道光也停下來,彷彿在凝視那被敷上草藥,血慢慢凝固的傷口。還有一次,那小東西離他們只有咫尺之遙時,兩人卻腳下一空,掉進腐草叢生的沼澤中。泥水一下子淹到他們的腰際。獵人讓小個子不要亂動,叫岸上的姐弟倆撿來藤條,借著力一點點把自己從沼澤的吸引中拔出來,再伸手去拉小個子。在孩子看來不過是衣服髒了的事情,兩人卻再也不想來上第二回了。這件事過去後,獵人從馬上的行李中取出另一把獵槍,交到小個子手裡,又給了他一口袋子彈,獵人說:

「下次再有事情發生,用這槍活下去,不要為了別人送命。」

小個子接過槍,拿在手裡掂量著。

「等你自己做得到時,再說這話吧。」

話雖如此,小個子還是會在傍晚獨自到樹林中練習放槍。他的想法是,若是哪天真的和獵人走散了,自己帶著兩個孩子,也能找得到回家的路。槍彈穿過繁密的枝葉,在暮色蒼茫的林間驚起群群鳥雀。獵人是不會迷路的,他的記性出奇的好。他記得那些廢棄的寺廟和通向它們的小徑,記得某天中的雲朵是怎樣地飄過神像頭頂。一陣好風吹過,獵人就知道附近哪個村子已經曬好了臘肉,吹著口哨往那邊溜達。小個子曾經向獵人問起過他的記性,獵人回答說,他從上路的第一天起,就已經是一隻眼看著腳下,一隻眼看著來路了。在不同的城鎮中,獵人變賣掉了很多東西,有的他不打算再要了,有的想在日後再買回來。他結識了很多女人,有的女人離開了他,其餘的則是他離開了她們。他說他總有一天會找到這些人,把相互之間虧欠的都一一算清。可等獵人真的找到了她們,他又會怎樣做?小個子沒有再問,他想,那是連獵人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有一段時間他們沿著海岸線趕路,那是段難得的平靜日子,簡直可以說是給人以安慰了。孩子們在潮水與陸地的分界上嬉鬧,鞋裡進了沙子,就脫下來光腳在沙灘上走。偶爾,獵人和小個子也會停下來,比賽著在無風的海面上打水漂。這天下午他們正走到路途的中點,一邊是山,一邊是海洋。渾濁的浪把水母衝到岸上,在陽光下散發著腥味。弟弟折來草梗學獵人的樣子抽煙,被小個子臭罵了一通,大哭過一場以後,這會兒正伏在父親的背上打盹兒。不遠處的海岬上有座磚石砌成的燈塔,獵人和姐姐就以那裡為目標行進著。他們到達時,小個子和背上的弟弟已成了遠方的點跡。獵人回頭,發現燈塔的木門打開著,姐姐已自己跑了進去。他們在迴旋的樓梯上追逐著,手掌摩挲著潮濕的牆壁。獵人在樓梯的盡頭追上姐姐,她尖叫著,少有地大聲發笑。獵人示意她不要出聲,兩人一起推開頭上的活板門,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日落前柔和的光線從長條窗里照進來,映著空中的塵埃,在地板上留下光影。房間里東西不多,床剛剛收拾好,桌上的飯菜尚有餘溫,看樣子守塔人剛準備好晚飯就有事出門去了。獵人從窗口望出去,所見皆是海水中跳動的餘暉。海鷗在雲層下起落不止,飛魚群躍出水面,在返航的漁船後濺起水花。耳邊傳來一聲脆響,姐姐打碎了放在床頭的相框,皺眉盯著那一攤碎玻璃。照片上女人的臉已經模糊不清了。「你該跟人家道歉。」獵人說著,打開了門讓姐姐下樓。在離開前,獵人在桌面上放下些錢,想了想,又把錢收了回去,拿出兩枚蛇的頭骨,擺在照片的旁邊。小個子趕上來時,看見女兒蹲在海邊,拿樹枝撥弄著浪花,就知道這小姑娘一定又闖禍了。獵人呢,依舊沉默著,盯著她的側臉。小個子並沒有告訴他,他要找的那東西,此刻分明就在他略顯疲憊的瞳孔中,散發出再溫柔不過的光芒。

那天晚上,獵人的話比往常還要少。他往篝火里添著木柴,就這麼枯坐到深夜,彷彿隨時都會落下淚來。獵人的身影在帳篷外隨火光搖曳,小個子心想,不能再下去了,他已自討了太多的苦頭,這件事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獵人一夜未眠。日出時他依然坐在原地,小個子喊他也不理會,對著熄滅的灰燼發獃。直到傍晚,小個子和孩子們帶著漿果和鳥蛋回來時,他也還那麼坐著。獵人不吃東西,只喝很少的水,夜裡生火,天亮時再把火熄滅。他好像在等待,等待任何人,又似乎與任何人都無關。如此,兩天的時間過去了,第三天黃昏時分,小個子把孩子們留在溪水旁玩耍,挎著獵槍往營地走去。穿過層疊的灌木叢,他看見那道光就停在獵人的面前,忽明忽暗,向他訴說著那無聲的,永無止盡的話語。

這東西要在他這裡留下來,獵人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在漫長而勞累的旅途中,他似乎從未這樣細緻地觀察過他所要追尋的目標,從未像現在這一刻被它情緒化的光芒所吸引,進而與它心意相通。在震驚於它的美麗的同時,獵人把手伸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將會觸摸到什麼,可無論怎樣,他確信自己終將心滿意足。那道光就懸停在原處,等待著他手指的撫摸。獵人的手掌一點點張開,他要獲得最後的證明,確信當下的這份寧靜是何其真實。在指尖正探入光芒的時刻,一聲槍響結束了這一切。小個子打得很准,子彈徑直射入了光的中心。只是在一瞬間,從強烈的閃光中,浮現出一張女人的面孔。那是張再普通不過的臉,表情也是無心無思的平靜,卻讓人看了無端地生出心疼。只不過,在這趟旅程的終點處,還是辨認出了她眉目間揮之不去的失望。是的,到頭來,所有日夜兼程的路途都已終結,而他還是讓她失望了。光已消散,獵人知道她失望了,她已經永遠離開他了。

小個子的槍口仍冒著煙。

「你都看清楚了?」

小個子點點頭。

「走吧。」

良久,小個子走入樹林,再也沒有出現。獵人聽到孩子的笑聲開始遠離他,終於也消失了。他閉上眼,點燃一支香煙。在他腦海中,成千上萬條道路編織成的網被想像的血浸透,再也無法看清。他開始忘記記憶中的那些城市,忘記遇到過的人們和他們說過的話。他最後回想起的場景,是他所見過的某片天空下盤旋不休的鳥群。這支煙燃燒得很慢,獵人等著它燒完,把煙蒂踩進泥土裡。他站起身,離開了這片空地,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推薦閱讀:

手機黑屏之後
睡前故事——年獸(新年特輯)
文筆不好,寫出來的小說會好嗎?
怎麼看待《猩球崛起3》中上校這個人物?
如何理解蔡康永說的「我們終究會因為美德而得到寧靜」?

TAG:文學 | 小說創作 | 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