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嶼的 ?草民?
這篇文章里的文字與圖片皆為我在鼓浪嶼時的鄰居, 黃子復老先生的作品. 老先生年輕時在福建省亞熱帶植物研究所工作, 退休後時常畫些隨筆, 寫些文字. 文章比較細碎, 希望這些文字能讓更多人了解鼓浪嶼從日佔時期到解放時這段不常被人提起的時間裡的情況. 我僅對文字作部分潤色.
聯動問題: 鼓浪嶼的原住民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
?有幾間厝, 用磚存框, 看起來普通普通. 大人暗時在廟口碰風, 叔公說他日本時期尚蓋勇, 姨婆唱著望春風??? 台灣歌手葉啟田的閩南語歌曲 ?故鄉? 正是十九世紀初鼓浪嶼原住民的生活寫照. 黃氏移民從龍海漂流而來, 首先在鼓浪嶼西北部適地而居, 以農?漁為生. 建有紅磚民居九十九間, 從此, 演繹了鼓浪嶼從自然生態到人文生態的社會進程.
清末民初, 隨著各國領事館的建立, 以及由東南亞歸國的華僑開發了島的東南部, 興建了道路? 碼頭? 電話? 自來水等基礎設施, 同時興建別具一格的黃家花園? 西林別墅? 黃榮遠堂? 海天堂構等風貌建築及教堂, 帶來了西方的文化和建築風格, 逐漸形成了獨特的, 中西合璧的社會形態.
鼓浪嶼的中心由西部向東南部轉移, 形成了西部農業東部商業的格局. 內厝澳菜農靠肩挑手提農副產品, 爬過筆架山到龍頭出售? 交流. 黃氏原住民也有部分人流向東南部. ?帶頭路? (打工仔) 一般做船夫? 海關打雜? 泥水匠? 小買賣? 補皮鞋等等. 當時我的父親隨著祖父作為勞務輸出在海關開船, 從鼓浪嶼載海關稅務司官員到廈門 (島內) 上班, 有時也到外港引渡外輪. 黃氏族人在鹿礁路西仔路頭一帶定居, 成為內厝澳的分支.
日佔時期
生不逢時, 我出生的第八天正是日軍侵佔廈門之時. 有錢人聞風而逃, 聽天由命的草民們在強盜的刺刀下過著暗無天日的亡國奴生活. 親眼目睹過日本兵刺殺無辜: 當時島上草民居家沒有衛生設備, 都是婦女去海邊倒馬桶. 那是, 海邊都被日軍封鎖, 他們抓到倒馬桶的老嫗, 令她下跪雙手背後, 刺刀慘無人道地刺向她??
也就是這個時期, 碼頭一群小孩冒著生命危險, 趁日軍飛機轟炸的間隙下海打撈被震暈的浮魚. 那是救命的魚, 也是要命的魚, 想起來還有些後怕.
還是這個碼頭, 一群饑寒交迫的中國人在日軍士兵的刺刀下掃起日軍運糧落下的米粒, 連土帶米回家再次選撿…… 初生牛犢不怕虎, 為了生存, 我與狼共舞般穿梭於日本兵中間做小買賣, 也看到了日本士兵的另一面: 他們一手飯糰一手鷺菱 (一種蒜頭的腌製品), 閑時赤身裸體, 只有一塊遮羞布, 我們叫他們 ?日本人有禮無體?. 有一次, 一個日本兵向我要一塊 ?金貢元/丸? (糖果), 剛一入口便遇到上級巡視, 腮幫子鼓鼓的對不上話, 上級 ?八嘎阿囖!? 左右開弓, 頓時打得一道血紅色從他的嘴邊流下, 想起來甚是可笑.
而一生中最快樂難忘的一天則是, 全國歡騰鑼鼓喧天, 奔走相告日本投降了的那一天. 鼓浪嶼居民過上了幾年平安無事的日子.
國統時期
下班後的父親脫下油膩膩的工作服和烏黑的手套, 西裝革履地上岸過他浪漫瀟洒的海員生活. 我最期盼的日子便是父親可以帶我到繁華的鷺江道閑逛的時候. 人和路口的好清香大排檔? 吳再添的沙茶麵? 魚丸湯? 肉包等五花八門的小吃, 只要兩毛錢便可以大飽口福. 離開大排檔, 眼前一亮: 鷺江道上的雜技? 賣唱? 耍猴戲? 打拳? 賣膏藥, 五花八門令我眼花繚亂. 往南走過三炷香 (現在的鷺江賓館), 一字排開的站街女花枝招展搖動手帕招呼過客 ?進來喝茶~? 再走過去便是大千門口 (現在的華僑銀行) 至水仙碼頭一段的竹棚里, 另有一番景色. 一毛錢一杯咖啡, 在西洋樂器伴奏下讓人陶醉; 有時也跟著父親逍遙於酒吧? 咖啡廳? 舞廳之中: 當時的黑貓? 蝴蝶舞廳都以人工西方音器伴奏. 穿著旗袍高跟鞋的舞女一字排開, 按號叫座. 一般也就慢三步和慢四步.
鼓浪嶼的文藝生活, 鋼琴? 咖啡? 舞會這些陽春白雪的還是少數, 僅限於別墅與教堂. 草民們則常會在廟會聽高甲戲, 或是自拉自唱閩南戲. 我最喜歡看的是海邊漁民的抓鬼: 常見他們請神抓鬼, 只見 ?跳同? (鬼附身) 裝神弄鬼口中念念有詞, 一手拿刺刀, 一手寫神符, 瘋瘋癲癲. 時而船首船尾團團轉, 突然間竄上桅杆, 只見刺刀所向之處滴滴紅血往下灑, 說是惡鬼被殺了, 引來一場歡呼與膜拜. 當時文藝生活匱乏, 漁民的抓鬼是我們兒時最興趣的節目, 當成欣賞一場表演. 我家鄰居也是漁民的小孩, 不知何時也會跳同, 一旦父母要打罵時他就裝鬼附身地跳同, 不但避免打罵, 還得到大人的膜拜. 長大以後成為鼓浪嶼有名的 ?鐵人?. 可笑的是, 每當月夕之時, 草民們成群結隊敲打臉盆, 據說是趕走 ?天狗? 讓月亮重新亮起來??
另據中如果收拾有見過大世面的, 要算是從上海來的 ?火金嫂?. 她丈夫是船員, 經常一年半載才回一趟家. 無事時常見她旗袍加披肩, 懷抱著哈巴狗走門串巷. 一口流利的閩南話把她以前的大上海風流史講得令人或目瞪口呆, 或前仰後合. 聽她所言, 她的來路可不一般. 在上海也常與姊妹們在酒吧場所廝混, 見多識廣. 有時市面上有什麼好彩頭, 她也會約幾個哥們兒去碰碰運氣. 有一次, 她從報紙上得知某珠寶行今天到了一批上好的鑽石, 便和一名男士扮成情侶來選購, 三番五次的挑選不但沒有買成反而少了一顆. 這下可嚇壞了老闆, 報警搜身也一無所獲. 此時, 她還耍大牌地拍桌子瞪眼睛, 鬧得老闆吃了虧還得賠禮道歉. 等到風平浪靜, 她們才通過其他人士取回. 其實, 她們當日並沒有拿鑽石, 而是用一張狗皮膏藥把鑽石貼在桌沿那邊, 來人只要指頭一勾便可輕易去走.
她得寸進尺, 進而與上海黑社會勾結, 結果東窗事發, 樹倒猢猻散. 無路可走的她在酒吧邂逅廈門海員 ?火金?. 在一個瞎燈黑夜裡, 火金兄來了個影星就沒. 當時, 兩人判若打道回府的舞伴, 一輛黃包車直奔碼頭, 一道隨船去了當時相對安全的 ?萬國公地? 鼓浪嶼. 改邪歸正, 甘心嫁給一介船夫為妻, 夫唱婦隨相依為命. 遠離是非之地, 致使當時上海轟動一時的 ?白公館? 案件, 成為石沉大海的不解之謎.
?手拿一叢是煙枝, 吃著爽快有滋味. 想要娶你來做小姨, 只要兩人有情意??? 每當聽到這歡快而粗曠的男低音, 事兒男女合唱的閩南小調, 就知道鄰居的火金兄遠航歸來. 循聲而去, 窗前一對夫婦對酒而歌, 一開始卿卿我我酒逢知己千杯少, 接著就又哭又鬧, 最後為了爭酒而大打出手, 一片狼藉, 酣睡在地. 醉醒後又是 ?你你你真美麗, 我我我真愛你? 從歸於好.
正當高興之際, 鄰居小孩跑來報: 你家的哈巴狗被打狗隊拋棄在海上了! 火金嫂失魂落魄, 披頭散髮顛顛倒倒地奔向 ?西阿路頭?, 一屁股坐在海岸邊, 看著海上的白點呼天喚地. ?海邊風海邊風浪叮噹, 找無君唐相見議一議. 想起那時咱雙人坐在堤岸邊, 可恨的愛情波浪去, 才會相分離, 要見君都等待何時???? 只見那鹿耳礁石上的孤影, 面朝大海唱著悲傷幽怨的閩南小調. 那是火金嫂的思君絕唱, 由於憂鬱和悲傷, 加上煙酒過度, 她得了嚴重的肺癆. 在當時, 肺癆如同現在的癌症, 無葯可醫, 不止是誰提出用兩隻剛出生的小老鼠, 沾上蜂蜜生吞可以治癒. 左鄰右舍大人小孩都在挖鼠治病救人, 結果吞下了十隻初生老鼠還是沒有留下火金嫂這條紅顏薄命.
也有小白臉被招進了深居大院吃軟飯, 過著 ?旡魂有體像是稻草人? 的跟寵生活.
草民們對 ?油條? 情有獨鍾, 家家戶戶早餐稀飯配油條. 因此對於餐桌上的油條變身術瞭若指掌: 一般規律是五寸到一尺之間大小和胖瘦的變化. 從大變小變瘦一般還能接受, 最怕反彈, 一下子從小變大變胖引起了草民一陣子恐慌, 這意味著物價將大幅提高. 因為, 油條是由民生的基礎糧, 油製作的, 牽一髮而動全身. 沒想到, 當年閩南人 ?油炸檜? 是為了紀念忠臣岳飛的小作品, 如今還牽動著老百姓的心.
一天的早餐, 人們等著配稀飯的油條遲遲不來. 正在納悶之際, 突然看到賣油條的青年黃章跑來告訴人們他在 ?大墓頂? 遇見了鬼. 人們跟他去看個究竟, 原來是林氏府花園內的芭蕉葉出牆的投影, 虛驚一場, 大家幫他撿回來散落在地上的油條.
最多的鬼話就是皮鞋匠 ?天后?, 他在龍頭進步皮鞋店當學徒時, 一天黑燈瞎火的, 晚上老闆叫他上樓拿火柴, 當他匆忙上樓, 提足剛要跨進黑咕隆咚的大廳門檻時, 突然也一隻大皮鞋從大廳跨出來, 彼此在空中插甸鄉彭. 當他抬頭仔細瞧時, 一個瘦老頭長衣馬甲頭頂瓜帽, 相互對峙片刻, 等他回過神來, 嚇得連滾帶爬地跑下樓梯, 臉上發青, 氣喘如牛. 老闆聽他一說就道: 你遇到的是老闆已過世的老爸??
鼓浪嶼的草民基本沒有夜生活, 晚飯後黑燈瞎火靜悄悄. 寧靜的夜晚, 唯一激動人心的叮叮咚是碰瓷聲 (瓷的碗和湯匙碰撞聲) 是夜宵流動擔. 清脆的碰磁聲如同天籟之音劃破寧靜的夜空, 循聲而來的人們三五成群圍著擔子大快朵頤, 一碗熱氣騰騰的扁食或者魚丸湯後, 隨著瓷聲漸遠, 人們也進入夢鄉. 凌晨, 人們是被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催醒. 接著, 繁雜的木屐聲宣告小島一天的開始. 鳥鳴? 木屐聲? 碰磁聲, 偶爾夾雜著悠長的 ?酒干倘賣無? 的叫賣聲, 周而復始, 成為海盜淳樸又悠閑的特有情調, 現在已成絕唱.
解放
幾天來, 鼓浪嶼街道上有些異常, 達官貴人們大箱小包進進出出, 行動詭秘. 善良淳樸的草民們還蒙在鼓裡不知所以. 一直到炮聲隆隆, 國民黨殘兵敗將亂成一團時, 才知道共產黨要來了. 一天中午, 三個全副武裝的國民黨士兵突然闖進三口之家, 強行要帶走正在吃午飯的父親, 理由是海關的官員要他駕船去台灣. 從此父親便不知去向.
炮聲由遠而近, 街道上的散兵扶著受傷的長官如驚弓之鳥東張西望. 對面的林氏府養馬場上, 一堆的舢板還有一串被憲兵扣押著的船夫漁民, 為他們的海上逃亡準備後路. 可憐這些老實巴交的草民, 打天下時為他們賣命, 如今則淪落為他們逃亡的工具.
炮聲過後就是機槍聲. 此時街道上的散兵成為土匪, 見到門板? 水缸就搶, 這是他們飄洋過海的救命稻草.
劇烈的機槍聲之後, 鼓浪嶼一片死寂, 人們提心弔膽地從門縫內窺探個究竟. 看到每個路口都有一個戴紅袖章的軍人. 緊接著, 在祖厝路口鑼鼓喧天, 載歌載舞, 膽大的人們陸續圍觀. 聽到了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才知道共產黨來了, 改天換地.
直到解放以後的某一天, 父親又安然回家, 才知道父親利用出來方便之機, 把身上的財務? 手錶? 金戒指給了兩個憲兵才得以逃脫. 草民不管什麼政府都是口號和宣傳上依靠的對象! 有什麼可怕的? 只是鼓浪嶼是故鄉, 捨不得離開而已. 在鼓浪嶼照舊樣過著草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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