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爾現象學中的六個概念:一種切近的思路
另:考察的目光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黑爾德(Klaus Held)老先生論述的影響。最誠摯的謝意。
另:本文只呈現了胡塞爾現象學很小的一部分。掛一漏萬是無可避免的,但無論如何,它可以被看做一個簡單的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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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拉底的前輩巴門尼德把自己的箴言詩劃分成了真理(Aletheia)和意見(Doxa)兩個部分,這個劃分被柏拉圖所繼承,並進一步被規定為知識(Episteme)和意見(Doxa)的對立。意見的不穩定之處在於它總是受到無常境況的制約,從而也顯得變動不居。當一個人在蘇格拉底的意義上投身於哲學時,也就意味著他選擇站在知識的一邊,并力圖通過對意見的批判而導向真正的知識——這種知識,正如數學真理一般,應該是獨立於各種情況而「客觀」且永恆的。而在此我們可以看到現象學的緣起:
a) 知識要求自身不被束縛在一個特定的境況之下,也就是說,它要求自身擁有「客觀性」,擁有一種相對於各種主觀情況的獨立性。但在另一方面,對知識的認識卻不可避免地回溯到某種主觀-相對的顯現方式之上。如:我可以主張我手邊的杯子是黑色的,儘管這個主張本身無關緊要,但倘若有人對它發生興趣,那麼這個主張對他的意義就無非是:只要他通過某種方式切近我手邊的這隻杯子——不管是親眼看一看也好還是用儀器測一測也罷——那麼他就能證實或否證我的主張。而這一切也就意味著一種對「實事本身」的切近,並且這種切近的相即性被呈現在一種主觀的經驗當中。於是,對客觀性的要求與對實事的要求之間產生了一種緊張的關係。
b) 在我們的主觀經驗里,一個對象總是通過某種中介給出自身,但這個中介本身卻沒有成為對象。如:我把我的目光轉向我手邊的杯子,毫無疑問,我看到的就是我的那個熟悉的杯子。我用手把玩它,這使得它在我的目光中呈現出許許多多不同的角度,並且我對此毫不驚訝。但此時發生的事情卻是:我認為我透過許許多多的角度認識到的是同一個杯子,但其實真正被我經驗到的卻只是杯子當下對我顯現的那個側顯。換而言之,在這則事例中,對象本身沒有被經驗到,經驗本身也沒有成為對象。需要強調的是,這樣的一種認識早在我們反思之前就已經發生了,我對杯子側面的經驗恰恰是在反思之中才明顯起來的。而就算我在認識過程中有意識地把目前認識的對象換成杯子的側顯,那也是在把此側顯歸在一個杯子的整體之下才得以成立的。
對以上兩點緣起的進一步說明將導出兩組胡塞爾現象學的核心概念。其中,第一點與「明見性」、「意向性」和「直觀」相關;而第二點則與「本質」、「懸擱」和「超越論還原」相關。
讓我們重新回到關於意見與知識之關係的論題上。如果仔細考慮的話,我們能得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意見和知識並不是完全彼此割裂的雙方。就其本性而言,意見將自身預備性地導向知識,也就是說,意見僅只是知識的殘次品。斯賓諾莎精闢地概括了這個觀點:「正如光明之顯示其自身並顯示黑暗,所以真理既是真理自身的標準,又是錯誤的標準」。在這個意義上,我可以宣稱我手邊的杯子裝了一公升水,或者告訴同學熱力學第二定律是可以得到證明的。這些主張所暗示的是:只要某人在某種特定的境遇之下切近主張中所言及的「實事」,那麼這個主張就會被證明或推翻,進而促使這一主張過渡到知識。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進一步說:在意見被提出的當下,一個與之相關的實事已經被遙遠地給予,而在意見對知識的過渡中,需要被克服的只是意見與實事之間的距離罷了。對通向實事的距離的克服對應著胡塞爾那句著名的、主導了整個二十世紀現象學運動的口號——「回到實事本身」——而這無非意味著:現象學的真理觀是與「實事本身」緊密相聯繫的,並且它同時拒絕了一種純粹「自在」的真理觀——如同舍勒所言:「我們同樣也排斥絕對的本體主義,即那種認為有可能存在按其本質不可被任何意識把握的對象的學說。任何一個對某個對象種類之實存的主張都根據這個本質聯繫也都要求給出一個這個對象種類在其中被給予的經驗種類。」而這也就意味著,現象學的實事-真理依賴於被陳述之物的原初顯現,而這一顯現已經蘊含了一個接納其顯現的認識行為。在這裡,「顯現」的意義就是,「在確定性中給出自身」,而那種與實事之原本顯現的完美相即,被胡塞爾稱為相即性(Ad?quation)或明見性(Evidenz)。這亦是任何一種真理所共有的妙境,而明見性在此既是源頭又是目的。所以胡塞爾會在這個意義上斷言「絕對被給予性是最終的東西」。
另一方面,任何一種達到了明見性標準的意識活動,都在現象學的意義上被理解為直觀的。在此意義上,胡塞爾把現象學的基本特徵規定為「描述性的」,並且把直觀確定為現象學的「一切原則之原則」:「每一種原初給予的直觀都是認識的合法源泉,在直觀原初地(可說是在其「親自的」現實中)給與我們的東西,只應按如其被給予的那樣,而且也只在它在此被給予的限度之內被理解。」現象學不論如何活動,都不能離開明見性的基地半步。而憑空推論就意味著遠離真理,遠離直觀,所以,一旦理解了這些,我們就會完全同意胡塞爾的一句名言:「直觀不能論證或演繹」。
但顯然,一個杯子的顯現方式與物理學定律的顯現方式是不同的。不僅如此,愛、恨、理想、社會狀況、歷史事件等對象的顯現方式也迥然不同,並且我們可以進一步說,我們行為的每個對象(不論是「實踐」意義上的還是「理論」意義上的)都允諾了一種或遠或近的、在某種情況下可被達到的原初被給予性。在此語境下我們可以理解胡塞爾那句著名的斷言了:「每個意識都是關於某物的意識」,它指的是這種情況:正如每個愛都有所愛的對象,每個恨都有所恨的對象,每個欲求都有所欲求的對象……任何一個意識都有一個它的「對立面」,而這也就是胡塞爾所提到的「意向性」的概念。
讓我們把目光轉向剛才提到的杯子上。在這裡顯而易見的是:我們能看到杯子的形狀,卻不能聽到形狀;與此類似的,我可以敲打杯子,聽到杯子的聲音,但我卻不能看到杯子的聲音。這個事實透露出了行為與對象的相關性,並且這種相關性中暗藏著一種強制性的規律,這個規律不論行為行為的對象是否實際存在而有效。而進一步的闡釋則是:行為並不是受到單個對象的軌約,而是受到貫穿於對象其中的某種普遍必然的規律的制約:並不是說我看不到杯子的聲音,而是說,我同樣也看不到盆子、口哨、貓頭鷹……的聲音——某條規律貫穿且劃定了一個區域,而這也同樣成為了某個與之相關聯的行為的活動區域。因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存在著「已經」排列好的事實的集合。這種一個個的集合被胡塞爾稱作「存在區域」。分別地貫穿了「存在區域」中的普遍之物,也就是關於區域結構的規律——胡塞爾把它稱作觀念(Idee)、一般之物和本質——不僅規定了與之相關的行為,還規定了與之相關的經驗事實。這種雙向的規定導致行為與事實之間的關係成為了一種先天(因為行為的軌約並不依賴於個別經驗事實的緣故)。不僅如此,作為存在區域結構規律的本質,對於與其相關的意向來說亦是普遍(所轄區域之意向皆無可逃避故)和必然(所轄區域之意向皆無可擺脫故)的。
那麼,該如何理解那種對明見性的過渡呢?難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不就生活在不言自明的確定性里嗎?我看向手邊的杯子,它的存在是如此的不言自明。不僅如此,我還能繞著它轉一圈,並且在此之前就斷定自己將看到這個杯子的一連串不同的角度。事實看起來確實如此,但真的是這樣嗎?仔細思考的話,我們會發現,在圍繞杯子轉一圈的過程中,我們在每一時刻看到的其實都不是杯子本身,而是杯子在特定角度的一個側顯。並且在同樣的意義上,我對杯子的「存在」的意識無非意味著:我認定這個杯子沒有被當下為我的顯現所窮盡,它總是能比我當下所接收到的「更多」,這種「更多」其實就意味著獨立於各種主觀情況的客觀性。但完全可能出現這樣一種情況:我轉向杯子的後面,結果悲傷地發現這「杯子」只是一幅惟妙惟肖的平面素描。而這裡表明的其實是,我們平時所居有的那種自明性(如「存在」的自明性),其實並沒有得到它應得的清理和考察,而恰恰因為這個原因,「自明」的東西並不自明,它沒有成為真正的明見性。而進一步的考察則向我們揭示:存在只是一種設定,它普遍地瀰漫在我們意向的自然活動中,我們自身卻渾然不覺。
如此,某個奇特的情況便愈發明顯了:在自然的情況下,意向總是傾向于越過和超出我們實際接觸到的東西。被此等意向行為編織成的維度,胡塞爾稱之為「自然態度」。在這種態度下,意向行為被各種各樣的執心所驅使,徑直奔向自己的目標。自然態度的意向生活中包裹著許多含混不清的設定,並因此與古希臘語境中的「意見」聯繫了起來。對自然態度的整體超越被胡塞爾稱作「哲學態度」,在這個態度中,意識止住自己的妄執,從沖盪著各種執念的激流中抽身而出,在被當下實際給予之物前止住腳步。哲學態度中的意向性對呈現的各種現象呈現出「無執」的狀態:它只是「如其所是地」接納現象、描述現象(如:一個如此這般的東西)。此時,意識只接受明見地被給予的東西,而這也同時意味著:意識要拒斥非明見的東西——含混的、不確定的東西;一言以蔽之:超越之物。「超越」的意思乃是:它僭越了實然顯現的限度。因為對一物的簡單否定無非是對其反面的肯定,所以這種拒斥必定不能成為對超越之物的簡單否定。於此,胡塞爾從古希臘的懷疑論者那裡接過了「懸擱(Epoche)」這一概念,並用它標識一種這對非明見之物的排除行為。或者我們可以用一個相當貼切的因明術語:遮。——亦即,當意識懸擱超越之物之時,它對後者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遮斷(abschneiden)、抹除其與目前論題的聯繫、「打上無效的標誌」。在懸擱範圍內的超越之物包括但不限於:肉身-經驗的自我、自然世界和精神世界中的客觀之物和,以及與之相關的「超越地客觀化的一般科學」。或者更簡單地說:物我兩忘。但這一忘畢竟不是留下一片空白,而是顯出了清澈而明見的諸種現象;這一從自然態度到哲學態度的過程,被胡塞爾稱為「超越論還原/現象學還原」。
超越論還原在此便意味著:作為意見滋生地和保藏處的自然態度,被迫使著以懸擱的方式,把自身敞開為哲學態度,亦即明見性的領域。相較於受制於各種執念的自然態度,意向性擺脫了總是誘使它超出被給予限度的執念,它的目光從對各種細小領域的興趣中擺脫出來,並且對眼前展現的領域成為無執念的。此刻,在意向性的兩個極點,一面是被還原為純粹現象的赫拉克利特之河(因現象流變故);另一面則被還原為現象之流得以呈現的,單純的邏輯之眼——超越論主體。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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