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玉辨

每天早上，陳暮寒都會在父親舀水的聲音中醒來，然後趴在床上看著父親坐上水凳轉動著砣子，聽著「沙沙」的磨玉聲。父親陳深是京城手藝最精妙的琢玉藝人之一，杯盤碗盞，舟車人物，飛鳥走獸無一不精。尋常的一塊石料，他一眼便看得出其中玉質優劣，破料後心手相應，運斤成風，往往化腐朽為神奇。

擁有足以傲視群雄的資本，陳深卻只是待在自己的小鋪子里，接各種珠寶店鋪的訂單，靠夜以繼日的踏動踏板，琢磨玉件兒維持著一家的生計。是父親本性木訥，不善言辭，還是琢玉已經佔據了他全部的生命，無暇顧及這些瑣事？陳暮寒不禁暗中嘆息。

「寒兒，」陳深的目光沒有離開手中的玉件兒，「以前爹看你力氣小，只讓你給爹打打下手，破個料，量量材什麼的，可是爹年紀也大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干不動了，得趁現在把手藝傳給你，你比爹聰明，又是念過書的人，將來一定混得比爹好。「

「爹，你的手藝好是不假，可現在也不過是個混飯吃的法子了。現在可是民國，不比以前，琢的好還可以讓老佛爺當成寶貝。我看啊，這手藝不學也罷！」

「好，好，我算養了個好兒子！「陳深的額角暴起了青筋。」當初送你去念書，想不到念得連祖宗都忘了！好，你看不起手藝人，我看你以後拿什麼養活自己！「

陳深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陳暮寒，由於先天不足，十一歲了才只有砣子高的陳暮寒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著。

「爹，琢玉這種手藝，就算累死也不過能得十倍的利潤，可是你看擁璧齋的杜老闆，從咱們這兒取了貨，轉手就賣給外國佬或者富家名門，他掙得可不止百倍千倍了。我想學的是能獲千百倍甚至無數利潤的事。「

磨玉聲停了，房間陷入了沉默。陳深終於長長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有想法還是讀書把腦子讀傻了，但是聽起來似乎有點兒道理。你是應該比爹有出息。也許應該讓你試一試，希望你不要讓爹失望。「

二

「少爺，貨給您送來了。「一個夥計走了進來。陳暮寒正站在一尊檀木書架前背對著他若有所思。」最上等的青玉，雕琢精工，渾然天成，難得的是仿宋朝工藝天衣無縫，主顧一定會滿意的。「

「很好，」陳暮寒道，「主顧要的是宋代的玉蓮花形墜佩，局部有黃斑。阿龍，按我給的照片用膠水把相應部位塗一遍，然後在土裡埋兩個月，挖出來之後就可以給人家送去了。「

「是，少爺！「阿龍應了一聲，正要退下，突然發現面色鐵青的陳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口。他大驚，失聲說道：」老爺，你怎麼來了？「

陳暮寒聞聲回頭，還沒來得及叫「爹「，陳深已經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沉著臉道：「你說你做的是古玉生意，這些生意需要的資金不少，我一直在奇怪，沒想到是這麼個古法。」

「爹真會開玩笑。「陳暮寒勉強笑道。

「你以為我老糊塗了，瞞得過我是吧？「陳深冷笑了一聲。」你說的千倍利潤的事原來就是這種勾當，可惜啊，我當時還真以為你能有什麼大出息，看來不過是我自個兒哄自個兒罷了。」

「爹，這次這麼做，也不是我的本意啊。」陳暮寒解釋道。」工之僑的故事您聽過吧？再好的東西，落到庸人手裡，都是這樣的下場啊。這個買主明明毫不懂玉，卻還指定要什麼朝代，什麼樣子的玉，既然他一味好古，那又為何不讓他為自己的虛榮和無知付出些代價呢？「

陳深搖了搖頭。「這不是欺騙的理由。但是你已經過了我還管得住的時候了，從此我不再干涉你任何事。

「可是兒啊，玉本質是最純正的，而且有靈性，人家詩人都說了，連被蒼蠅糞便污染過的玉都是含冤的，那些玉被你又是用硫酸澆，又是往地里埋的，它們得有多大的冤呢？」

陳暮寒鬆了口氣，笑道:」得了吧，爹，你是不是還覺得會有含冤的玉來找我算賬呢？要真是這麼樣，我只希望那玉精是個女的。「

正在陳深默然時，門又開了。另一個夥計走進來稟報道：「少爺，您的那尊飛天到了。「

陳暮寒大喜：「真的？讓他們送到書房來吧。「他轉頭興高采烈地對父親說：」爹，你也看一看吧，貨真價實的唐代飛天，雕工和玉質都是最上等的，我親自驗過了，決不會打眼。您以前准沒見過品相這麼好的古玉！「

三

「陳君寶齋中的古玉之妙即便在我們日本也是大大有名啊。「陳暮寒面前的軍官輕輕撫摸著槍漫不經心地說道。

「伊藤長官，這可不敢當，我的那些不過是一些小打小鬧罷了，讓您見笑了。」

「玉是君子之魂，我亦是愛玉之人，對美玉也是心嚮往之。陳君府上想必珍寶極多，不知可否割愛一件，見賜於我？」伊藤身子突然前傾，湊近陳暮寒，神秘兮兮地問道。

陳暮寒心中一震，陪笑道：「敝舍哪有配得上您的寶物？您放心，您既然說了，我一定給您仔細留意著，要是遇上好的馬上送去。」

「這倒不勞陳君費心了。陳君那尊白玉飛天，我傾慕已久，不知陳君是否肯割愛呢？「

陳暮寒幾乎已經無法繼續不動聲色了。他勉強笑道：「這不是件小事，能否容我考慮一下？「

「可以。三天後我在會仙樓恭候陳君大駕。還望陳君不要令我失望。「伊藤起身鞠躬告辭。他的態度十分謙和有禮，不知為何陳暮寒卻感到了一股寒意。

面前的飛天憑雲飛翔，身形矯健婀娜，玉質瑩潤細膩，風格淡雅蕭疏。陳暮寒反覆把玩著，表情變換不定。他知道，拋開它的年代不談，僅憑這種極為罕見的數個飛天的組合形式，已足以讓它成為一件國之重寶，雖然如今國家動蕩，但令國寶就此外流，自己於心何忍！飛天啊飛天，你原本是多種文化精華的融合，如今卻逃不過被異族搶掠的命運嗎？

屋裡一點點暗下來。當玉雕折射的最後一縷光也慢慢消失的時候，陳暮寒突然起身叫道：「老錢！「

老錢答應著進門點燈。「不必了。「陳暮寒擺手道。」老爺搬出去之後一直不肯告訴我他的住處，但我知道他一定還在京城。限你們在明天中午之前弄到他的住址。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能給他的更少。」

四

「玉我帶來了。」陳暮寒坦然地拿出一隻緞面盒子擺在桌上。「只是我實在不明白伊藤長官為什麼要帶這麼多無關人等前來，我只不過是個書生，要說是對我不放心，那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我知道陳君一定是識大體之人，可是，「伊藤語氣一轉，」我好像還曾聽說陳君對仿造古玉頗有心得，只好冒昧地讓這些人也來看看，希望陳君不要介意。「

不待陳暮寒反應，伊藤身後已走出一個中年人，上前揭開盒蓋，小心翼翼地將玉雕取出，用指尖反覆撫摸，又掏出一把放大鏡仔細觀看。片刻，他搖搖頭，將玉遞給身旁一人。當所有人都看過將玉放回盒中時，陳暮寒已意態閑暇地自飲了三杯。

「怎麼樣？「伊藤懶懶地問道。

幾個人對視了一下，剛才那個中年人便道：回太君，玉料是唐朝的不假，紋飾造型也確是唐朝的風格。奇怪的是雖然我們挑不出毛病，整件玉雕卻有種新仿的感覺。「

伊藤尚未答話，一個剛才一直一言不發的少年突然冷笑道：「感覺 ?鑒定古董講的是證據，要是都像你們一樣靠感覺，褲子都要被當了。偽玉的沁色是點狀或者線狀的，而這玉的沁色是塊狀的，遇上你們這些飯桶，明明是真的都要被你們當成假的了。」

「大家都不要吵了。」伊藤擺擺手，直視著陳暮寒。「玉有偽品，故須試玉；人會偽裝，故要鑒人。中國有句古詩，叫做『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既然現在無法辨別真偽，我們只好效法一下古人了。」

陳暮寒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伊藤君，您既然愛玉，那古玉保養有四畏，而火是四畏之首您不會不知道吧？小心護著還怕來不及呢，又怎能用火去燒呢？詩里不過是詩人自己的想像而已，難道您竟然當真了？」

「別的玉自然不行，這一塊卻不妨。《五代史》中明確記載，這座玉雕在朱溫篡唐時被焚燒於宮中，事後清理才發現它完好無恙，世人方知此玉材質異於尋常玉石，最顯著的特點便是能耐火燒，難道陳君不認為這是鑒定真假的最好的方法嗎？」

這個日本人為什麼對這座玉雕的來龍去脈如此了解？陳暮寒心中掠過一絲恐懼。他本來自信毫無破綻，不料這個日本人竟然掌握了他惟一的弱點，自己既然無以應對，今日看來是死多活少了。也罷，事已至此，索性陪他們玩到底。想到這裡，他便釋然了。

說話間樓下已架起了一人多高的柴垛，已經有好事者在旁邊指指點點了。陳暮寒明白，伊藤選在這座酒樓見面，為的就是一旦發現自己弄鬼，就讓自己身死名裂。而那如同要開篝火晚會一般多的柴垛是向自己警告什麼更是不言而喻。他心知決無幸理，索性不再說話，只是面帶微笑舉杯向每個人致意。

少年道：「既然這樣，那就由我來試，大家不必都下樓了。「見大家無異議，他便雙手捧盒慢慢下樓。伊藤帶頭，眾人都圍到了樓邊。陳暮寒坐在原處，聽著樓下點火的聲音和伊藤的指示，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已經進入倒計時了。「其實也不過如此，就算我死了，他們也找不到真玉，沒什麼不值的」。

正在此時，他突然聽到了樓上眾人的驚嘆聲，很快，少年又手捧盒子走上樓，道：「大家都看到了，玉表面的這些黑色顆粒不過是碳顆粒，擦掉就可以了，玉質本身沒有絲毫損傷，這已經足夠證明它的真實性了。而且若是其他玉，碳顆粒是很難除去的。」說罷，少年挑釁般看著那些默不作聲的人。

「看來我們這次的合作很愉快。對您的打擾我十分抱歉，那麼我可以告辭了。「伊藤春風滿面地離開了。

突如其來的變化令陳暮寒有些措手不及，但他還是及時起身相送。他沒看伊藤，而是盯著那個少年的背影看了很久。

五

「玉！我的玉啊！「陳暮寒絕望地伸出一隻手，徒勞地試圖阻止面前的劫掠，然而那些國民黨的士兵陡然見到如此豐富的寶庫，正在興奮之時，怎會憐憫面前無助的老人。

「別的你們拿走吧，把這個……這個玉飛天給我留下吧。」陳暮寒哀求著。

一個軍官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獰笑道：「赤佬，你居然存了這麼多私貨，要不是有人向我們彙報，怕是還真讓你混了過去。這些東西我們可是要獻給美帝國換軍備物資的，你說留就留了？我告訴你，你不支持國家戰爭，不把你關個幾年啊，已經便宜你了!」

陳暮寒看著被洗劫一空的宅子。他不相信天命，父親關於玉有靈的說法他也從未信過。可是自己如今淪落至此也罷了，自己當初費盡心機才得保周全的玉，卻依然要落入異邦之手？他突然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疲倦。

「當初你能狠下心，用一塊唐朝的玉料，在三日之內趕製出一座一模一樣的玉雕，也真是不容易啊。」一個略帶譏諷的聲音在陳暮寒身後響起。「驗貨的時候你表現得那麼鎮定，誰能看出你心中有鬼呢？可惜啊可惜，這番算計到最後還是付諸流水了。「

「你是??????「陳暮寒扭頭，眼中閃過一道光，「當初在會仙樓??????」

「不錯，我在帶著玉下樓的時候已經在上面做了手腳，是什麼你就不用操心了，總之可以讓它不至於燒損,瞞過了所有人的耳目。」面前的青年道。

「我猜到必是先生暗中幫忙，但是一直沒有機會道謝。先生的恩德我一直銘記於心，實在粉身難報。「

「沒有關係，我想你已經報了。」青年微微一笑。「向那些軍官揭發你家產的人就是我。」

陳暮寒的嗓子已經乾澀得幾乎說不出話了：「提供了這麼大的線索，不知先生能陞官幾級？」

「你腦子倒還清楚，那我不妨告訴你實話吧。難道你以為當初我真的是為了幫你？你的命保得保不住，跟我有什麼關係？噢，現在再看起來自然是大有好處的，知道你有多少貨的人除了我恐怕沒人活到現在吧。

「不過當時，」青年笑道，「當時我投奔伊藤直人不久，他身邊那群老傢伙總以我資歷淺為由向他挑三撥四，既然你送上門來，我正好借你樹立威信。說起來，既然我們也都是被時代左右的人，那麼在一個時代，就只好有一個時代的活法了。」

陳暮寒望著他，當年父親同意他不再承繼己業時的一句話，他本以為早已忘記，卻突然湧上心頭：「我看得出這塊石頭有沒有玉，卻看不到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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