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儀玄覽圖》與李應試

1949年,文物工作者在清理瀋陽故宮的時候,在翔鳳閣內發現了一幅八扇的屏風,屏風上糊著一份紙質的世界地圖,這幅地圖是利瑪竇《坤輿萬國全圖》的進階版——由其弟子李應試(教名「保祿」)於1603年刻印於北京的《兩儀玄覽圖》。利瑪竇前後繪製過六版世界地圖,原圖傳世的只有《坤輿萬國全圖》與《兩儀玄覽圖》。相比於更為著名的前者,後者的經歷其實也非常傳奇。

關於該圖的刊刻,跋文中雲「先生(李應試)向因吳論曹(吳中明)請刻大地圖於留都(南京),幅促而略,李繕部(李之藻)復增其幅而稍詳,第已摯之南遊,大都(北京)多方士聞而未見者,誓惜弗寧。」可見是李應試為了向北京的士大夫們展示利瑪竇的才學,才提議再刻印這樣一幅大地圖的。

1608年,萬曆皇帝見到《坤輿萬國全圖》之後非常愛不釋手,下令複製十二份絹本以賜皇親國戚,同時要利瑪竇攜該圖的雕版入覲。但是原板已經被李之藻帶去南方,存在北京的副版又因為暴雨損毀,所以利瑪竇打算帶《兩儀玄覽圖》的刻板面聖。諸太監見兩圖內容不同,怕萬曆懷疑其中有詐,所以此事最終作罷。

相比於161*371厘米(或者192*380厘米)的《坤輿萬國全圖》,《兩儀玄覽圖》的尺寸更大(200*422厘米),內容也更豐富。可惜的是,這樣一部可以說當時中國最優秀的世界地圖,卻只有兩份傳世。其中一份便是瀋陽故宮中發現的版本,該圖原藏於遼陽,沈遼之戰以後被後金繳獲,藏於瀋陽故宮。可以說後金統治者對於世界還是充滿了興趣的,在圖上的很多地方用滿文做了注釋,並且善加保存。(從注釋的顏色有紅色這一點來看,很可能是皇帝御筆)現在這幅地圖被從原屏風上揭下,對破損部分進行修繕後收藏於遼寧省博物館。

另外一幅《兩儀玄覽圖》,則藏於韓國崇實大學基督教博物館。大多數學者遵循韓方描述,將此圖傳入的時間定為1604年黃中允(號東溟,也有材料直接叫他「黃東溟」)作為韓國官方使團成員訪華期間。但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問題在於,黃中允在1604年並沒有來華,他作為使團成員來華是1620年的事。所以,該圖傳入朝鮮的時間應為1620年前後。

此圖傳入朝鮮後,一直作為黃氏的傳家之寶收藏著,沒人敢違背祖訓去看。直到三百年後的1936年,在日本讀大學的黃氏第N代子孫黃炳仁暑假回家,熊孩子不顧祖訓打開一看,居然是世界地圖。於是黃將其帶到日本給他的老師、早稻田大學教授石田干之助和他的師兄鯰則幸太郎看,並拍攝了照片。1945年,朝鮮半島光復,黃炳仁將其捐給博物館。但是很快朝鮮戰爭爆發,博物館的多數藏品被毀,這幅地圖因為被埋在地下,僥倖逃過一劫。這一版《兩儀玄覽圖》因為幾乎未被使用,所以保存情況更加完好,經過學者比對,與瀋陽故宮版為同一版。


利瑪竇繪製的一系列世界地圖對於中國的地圖學和中國人的世界觀有著很大的影響,這裡暫且不論。這裡主要研究的,是這位刻者——李應試。

根據利瑪竇《入華記錄》記載,李應試是「貴士,復深於世故,尤熟於三教」。在萬曆三十年八月初六(1602年9月21日),李應試受洗,教名保祿。根據利瑪竇的記載,這一天是聖經上「宗徒瑪竇」(就是馬太效應的馬太)生日,而天主教中他的紀念日正是9月21日。由此可見這一條記載的無誤。利瑪竇在地圖的跋中將其稱為「李省勿」,這可能是李應試的的號。

《明史》的《李如松傳》和《朝鮮傳》都提及了他,官銜或稱「參謀」或稱「參軍」。第一次出現是李如松怒斥沈惟敬,欲斬之,李應試出來攔住了他,說「藉惟敬紿倭封而陰襲之,奇計也」。第二次是南原失守,明軍援軍未到,一萬左右的明軍面對近十萬日軍,形勢危急。邢玠問計於他。內容較長,姑列如下:

「玠召參軍李應試問計,應試請問廟廷主畫云何。玠曰:『陽戰陰和,陽剿陰撫,政府八字密畫,無泄也。』應試曰:『然則易耳。倭叛,以處分絕望,其不敢殺楊元,猶望處分也。直使人諭之曰沈惟敬不死,則退矣。』」因請使李大諫於行長,馮仲纓於清正,玠從之。」

(馮仲纓其人,詳見拙作《兩件日本錦袍的故事》。由此可見,文中後半部分那個馮生,可能還是馮仲纓。)

由此可見,李應試的身份是一位參謀,而且提出的計謀還兩次得到了主官的選用。


但是朝鮮史料《李朝實錄》裡面,李應試的形象,就不那麼高大了……

【1】

○吏曹啟曰:「今見白惟咸【丁應泰接伴使】陳疏,以主事書冊有無問答之事,未即馳啟,至於引罪,欲辭接伴之任。但當初李應試招問通官之時,惟咸必以為偶然,而未及料因此冊,有許多難處之事也。今若因自己控辭,遽為遞改,則主事必有嗔怪詰問之端。在我對之無辭,姑勿褫宜當。敢啟。」

傳曰:「知道。」

——宣祖31年(1597)10月29日

【2】

○左議政李德馨啟曰:「今朝戴中軍【邢玠標下中軍】……密言:『丁應泰上本, 參在此諸將, 裡面則蕭尚書大亨、張給事輔之、姚給事文蔚諸人, 九卿中主戰者, 都被參說……前日李應試,自遼東七日入京,納丁【丁應泰】之密書於趙相公【趙志皋】,受相公密諭,馳還遼東,以待丁行。風聞趙相公說:「朝鮮有不得已重事,則可參,如非大段事,則不須並參朝鮮」雲。』」

——宣祖32年(1598)2月10日

【3】

○義禁府啟曰:「……且李應試來問《海東略書》有無,在應泰越江翌日,則其來到定州,先聞此冊之名。此獄端緒,極難鉤得。今以不無投贈之理,遽欲議獄,則恐有未盡之端。臣之愚意,密諭平安監司,多方聞見於所經各官,或得可明之端,然後處之為當。伏惟上裁。』領議政李元翼,病不收議。」

傳曰:「三省推鞫。」

——宣祖32年(1598)閏4月16日

【4】

○政院以委官言,門隙啟曰:「更以傳教之意,反覆窮問於白惟咸,則惟咸供稱:『譯官旣不能知之矣,臣何由得知?但聞之,則尹禛於安州落馬落後之後,見判書沈喜壽於博川,謂曰:「李應試所問《海東略書》,問於接伴使,則接伴答稱,不知有此冊」雲,則沈喜壽曰:「此是申叔舟所撰」雲。此外更無所問矣。』云云。只此一段,自是閑漫所聞而已,其於《海東紀》出處,亦非可憑之端。」

——宣祖32年(1598)閏4月24日

【5】

○禮曹判書沈喜壽啟曰:『臣自西路初還,側聞罪人白惟咸供招,指臣為證雲。雖未知其間措語、曲折之如何,而身忝宰列,名登獄詞,不勝惶駭隕越之至。上年八月,臣卧病博川郡,尹禛納名請見,臣問曰:『爾是丁應泰通官,何不跟他去?』答曰:『行到安州,墜馬重傷,不得已落後。』仍問曰:我國有《海東紀略》書乎?』臣答曰:『《海東紀略》則未嘗聞,《海東諸國記》,平時有之矣。』禛曰:「何人所為?』臣答曰:『申叔舟所著也。爾何以問之耶?』禛曰:『丁主事參謀官李應試問小的以此名,小的不知有無,問諸白使道,白使道亦不知』雲,臣泛然聽過而已。十月初生間在義州,有聖節使先來通事,齎丁應泰誣本謄稿而來。臣與諸宰臣會觀,相向痛愕之際,仍忽記得尹禛所問冊名,乃知邪黨李應試懷奸稔惡,方以此冊,為我國罪案,而隱然試探於譯官也。諸宰臣聞臣此言,莫不痛惋,欲以原本,示尹禛詳問,而於是以落後之罪,已被拿上京矣。今春,禛為經理差備通事,日夕在衙門,語及此事,曰:『當初應試問小的以冊名時,豈料其包藏禍心,至此其慘酷也?及見丁本,然後始乃覺悟,言於白使道,則白亦瞿然驚愕,而為陳疏自劾云云。』其問答顚末,不過如此。即當具由啟達,而適緣賤疾,今始來啟,尤不勝惶恐之至。」

傳曰:「勿為惶恐。」

——宣祖32年(1598)6月2日


由第【2】條可見,在丁應泰彈劾前線諸將的行動中,趙志皋起到了關鍵的作用(石星倒台後代掌過兵部的刑部尚書蕭大亨,和邢玠又是一黨,此乃題外話),而李應試作為參謀,來往便利,似乎在其間牽線搭橋。結合上一篇《「被遺忘的人們」:毛國科歸國與引起的紛爭》,邢玠為首的東征軍高層(背後是張位、沈一貫)與丁應泰、徐觀瀾為首的「查勘功罪」之科臣(背後是趙志皋)之間的鬥法痕迹,愈發清晰。

從其餘幾條可以得知,丁應泰渡江的第二天,李應試就向朝鮮人詢問有沒有一本叫《海東略書》(一作《海東紀略》)的書,朝鮮人不虞有計,就將名字相近的申叔舟《海東諸國記》送給了李應試。丁應泰對朝鮮的彈劾,有大量內容來自於對此書的曲解甚至編造,提供此書的丁應泰接伴使白惟咸,也因此下獄。丁應泰在自己的奏疏中稱這本書是「臣從役以布數尺換鮮民舊書,包裹食物,書名《海東紀略》,乃朝鮮與倭交好事實也」,並沒有敢說出這本書背後的秘密。實際上這本書是李應試想辦法從朝鮮人手裡誆來的,而由第【3】條可見,這件事絕非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

所以,李應試雖然明面上是個參謀,但是他的作用,遠遠不止是參謀。在丁、徐彈劾東征軍高層的行動中,他傳遞消息、提供材料,可以說是貢獻良多。而這,又是一個撬動了歷史走向的小人物。


文末彩蛋:

李如松:MMP,老子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個便宜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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