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與寫

井筒俊彥是日本著名的哲學家、語言學家和伊斯蘭研究者。在語言方面極具天賦,據說掌握了三十餘門語言。在此,我翻譯了他的一篇短文。原文收錄於同名的隨筆集,《読むと書く》之中。在本文中,井筒俊彥考查了當代的結構主義思潮,並著重反思了書面語言的特殊性。需要說明的是,日語中有"言語"和"言葉"兩個詞都包含語言的意思,井筒俊彥喜歡使用後者的片假名"コトバ"作為一個術語。另外,他還區分了読む·書く(讀·寫)和它們的片假名ヨム·カク。在譯文中,我用斜體字對應片假名,以表現此類區分。

在本世紀過半之時,歐洲突然出現了一股新穎的學風——結構主義。自那以來,人文科學的面貌被徹底改變了。說是陷入了混亂狀態,或許還更加正確。

問題不在於,肯定或是否定結構主義的學風,那是另外一個問題。這也不是喜歡或是討厭的問題。問題在於,過去幾個世紀以來佔據人們頭腦的學科劃分本身變成了流動性的,專家們對自己專業領域的存在方式開始抱有了一種異樣的不安。總之,對於那些願意負責任地、並且認真地思考自身現在所處事態的學者而言,搞不好一切都會變得如墮五里霧中。在這樣危機的狀態中,相繼出現了我們直到前不久都根本不會想到的問題。圍繞這些問題,新的學科領域誕生的氣息濃密了起來。"讀"與"寫"現在所逐漸顯示出的新的學術問題之特性,正可謂是此類性質的東西。

語言(language)是使人類真正成為人類的東西,是使人類有別於禽獸的東西。也就是說,它是規定人類的本質的特性。的確,人類不管是誰都會使用語言。但是,就算是同一個語言能力,在讀與寫的方面,情況還是有所不同。

在世界之中,雖然會使用語言,但僅僅是會說話,卻完全不會讀與寫的人還存在許多。幸運的是,在日本,從明治以來,得益於執政者積極的文化教育政策,一般人姑且是誰都會讀與寫了。我們生在一個值得被祝福的文明社會。所以對我們而言,讀東西和寫文章之類的事情完全屬於日常瑣事。就算能做到這些,那也不是什麼能夠誇耀的事情,因此,也不至於要特地把它看作一個問題。·這一表達本身就滲透著日常性和平凡性。概而言之,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然而,那些理所當然的事情,一旦到了處於現代文學前沿的思想家的手中,頓時就變得不再理所當然,實在是令人驚訝。"讀"與"寫"被作為學問的最前沿的主題而被激烈地議論,出現了我之類的人年輕時代做夢也不會想到的複雜又晦澀的理論。現代的激進思想家,特別地作為現代問題而研究的"讀"與"寫",已經不屬於我們以往所思考的讀·寫之領域了。事實上,如果以迄今為止對·的常識性理解為基礎,去對抗以迅猛之勢在發展的這些"讀""寫"理論,那將會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兩腿發軟一般,變得連要走的道路和方向的找不到了。常識性的、通俗的——如果是巴特的話大概會說是"資產階級式的"——·的概念,在那裡會喪失根基而變得無力。但是,從那些變得完全無效和無力的地方,意外地,新的"讀""寫"理念作為生活在現代的知識分子特有的主題出現了,並向我們指示著新學科成立的可能性。

將要發生的是什麼樣的事情。到底是什麼把日常瑣事般的·變成了如此重大的學術主題。可以舉出的理由想必有很多,總之最為決定性的,是在索緒爾之後,伴隨著符號學的急速發展,對於被寫下來的語言(書面語言)的定位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從前,在我於大學學習和教授過的近代語言學中,語言的首要意義是說的語言,書面語言頂多只是次要意義上的,只被賦予了一種派生的位置。先有的是被說的語言,而把那轉化成文字的就是書面語言。寫成文字的語言,可以說是人在鮮活的交流場面中所說語言的人為再現,不過是不完全的替代形式而已。於是乎,當然地,大約只要是與語言相關的所有理論,都必須把對說的語言的考查作為基礎。直到最近為止,這就是語言學的第一原則,並且是在各個專家間都通用的常識。

然而,自從結構主義興起以來,事情發生了急速的變化。因為書面語言的價值定位被完全改變了。現在人們認為事實是,寫的語言不是以說的語言為根基才能存在的派生物,本來就是語言使用中完全不同的兩個次元。兩者,終究是依賴於所謂語言(language)的同一個符號編碼,所以表面上看起來像是同一次元的東西,但那不過是表面上的情況,兩者在實際上根本就是不同的。

說的語言,在原則上,是需要說話者與聽者二人在現實的具體場面中面對面用語言交流。與此相反,在使用寫的語言時,讀者,也即是相當於使用說的語言時的聽者,只存在於寫手的想像之中,不存在於寫手寫東西的現實場面之中。相當於是沒有對象的單人表演。雖然不論現實中有沒有對象,都同樣是語言的顯現樣式,但顯現的等級是不同的。絕不是說,兩者在同一個平面上,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不僅如此,像雅克·德里達這樣身處後結構主義思潮前沿的思想家,甚至創造出了被稱作「元-書寫」的新概念,顛倒了說的語言與寫的語言之間常識性的先後關係,終於開始主張,說的語言只是寫的語言的一個特殊情況之類的事了。就算沒有走到那麼極端,無論如何,大多數參與議論的人都一致同意,必須把寫的語言看作是與說的語言完全不同的、獨立的語言次元。

在這樣的情況下,"讀"與"寫"呈現出前所未有的重大學術意義,也就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原本,"讀"與"寫"與其說是書面語言的基礎形態,就不如說是它的一切。如果對書面語言的看法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那麼理所當然地,對"讀"和"寫"的看法也會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被常識性地理解的"讀"·"寫"概念,如此一來就幾乎沒有用處了。

把"讀"與"寫"塑造成如此重要之事的關鍵人物——至少是其中之一——便是羅蘭·巴特。巴特這人,並不是一個很對我胃口的思想家。讀他的著作,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心生煩躁,變得惱火起來。胡亂疾走,又過度頻繁地轉換方向的奔放性思考。晦澀的文本。還有,他對索緒爾語言學和符號學的那個錯誤而又隨意的解讀、誤解和曲解。甚至使那個語言學家Mounin都難以控制怒火。然而,正是從那一誤解、曲解之中,誕生了發散著現代性的有趣的思想。這真是讓人不知所措。去年春季,在主辦以《讀<可蘭經>》為題的岩波市民研討會時,有了幾次機會思考巴特有關"讀"的理論,正好加深了我的感悟。

說起"寫",根據以前的看法,是通過書寫文字來客觀地把某物表達出來。在腦袋裡事先形成好思想,然後再把那用語言再現。這裡所表現的是,在語言使用之前就已經確立的,作為內在性實在的"自我"。又或者是,把外在世界的客觀事態或事件用語言敘述和描寫。根據這樣的常識性見解,意義是在語言之前的。該說的話,要表現的意義,都已形成於寫手的意識之中,寫手要做的就是找到最適合於表達的語言,從而將其語言話。所以,理所當然地,語言必須是透明的。沿著寫手羅列出的透明的語言之鏈條,抵達那鏈條的另一側,去理解寫手的心中一開始就存在的意義——也即是語言化之前的實在,這就是所謂的"讀"。

然而,巴特說,那不過是偽作家、假作家所做的事。不是真正的作家——確實配得上寫手之名的人——所做的事。對於真正的寫手,在語言之前就已形成的客觀實在之類的東西,不論是在心的內部還是外部都是不存在的。伴隨著寫手的寫作,意義的實在才得以產生和展開。不是先有意義,然後用語言表達它。而是那些被相繼寫下的語言生成了意義,並創造了實在。在語言被寫下之前,存在的只有混沌。寫手把自身交給語言,跟隨著它的方向前進,這個軌跡就是實在。世界在那裡展開。

在準備寫作之時,進入內部昂揚與緊張狀態的寫手,在其意識的深層領域,語言會從微暗之處湧現,並生產出一種獨特的"現實"。或許可以說,這個語言創造過程就是所謂的"寫"。

但是,巴特在此不會使用深層意識或潛意識之類的心理學用語。他非常特別地使用了"身體"一詞。在他看來,在書寫行為中,從身體里滲透出來的語言,只有那個才算是真正的語言。不用說,大多數寫手——就算是專業的寫手——也不是在用"身體"寫,而是在用"頭腦"寫。那種語言就是所謂的「陳詞濫調」,是沒有生命的共同語言,不過是模仿性的語言使用。

不用"身體"書寫,或不會用"身體"書寫,此類假寫手的特徵,按巴特的說法,首先是作為寫手的主體性固化,幾乎成為了意識中的實體。也就是說,寫手的自我(ego)成為語言之外的存在了。遊離於語言之外的自我,像使用工具一樣使用語言。書寫的主體被確立了,相應地,被書寫的客體也就被確立了。

巴特徹底否認一切存在者在"本質"層面上的實體性,對他而言,主體與客體在"寫"的現象中都不是實在的。在主體一側,完全的自我解體已經開始發生了。但就算作為寫手的自我徹底解體了,刻在深處的身體性感覺也會用那全部能量編織出語言。寫手的實存,在此全部原封不動地化成了"語言的脈搏"。那才是唯一的,真正的書寫行為。這一真正的"寫"所產生出的東西,巴特在術語上稱之為"文本"。

對於"寫"的此類見解包含了哲學上一種特殊的存在論意味。當然,這隻限於真正的(正宗的)言語使用的場合。這一存在論意味——之前已有所觸及——就是在語言的彼岸不存在客觀的實在。自我解體後,寫手喪失了作為表層實存的收束點的自我,把"身體"深處瀰漫著的那個在躍動中形成意義的衝擊逐漸化作語言而形成「文本」。讀此類"文本"的讀者,不應試圖探究寫手通過語言來表現的"自我"。因為那種東西本來就不存在於那裡。並且,不能通過語言到另一側去尋求語言之前的客觀世界。先行於被書寫的語言而存在的客體,在任何意義上都是沒有實在性的。語言不是透明的玻璃。本來就不透明的語言,依靠自身的創造力描繪出實在,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如此而已。這一形式的語言的展開,也即是存在的自我形成。

雖然這麼說,但我並不是要徹頭徹尾地承認或信奉羅蘭·巴特,乃至更為一般的結構主義符號學家的學說。只是,經由"讀"與"寫"的理論,他們所揭示的語言哲學觀點——特別是在有關語言和實在的存在論基礎領域——與大乘佛教為首的東洋自古以來的哲學意外地有一致之處。正是這一點,對現在的我而言是非常有趣的。不過比起這個,我更感到,他們有時看起來像是暴走的學說中搖曳著的那股濃厚的現代性和現代的感覺,是值得珍重的東西。從前,我們以讀·寫之名輕率地處置的平凡之事,西歐的現代知性卻把它們變成了"讀""寫"這一極具重量感的學術主題。的確,我認為,這裡有足以促使我們東洋人去反省的某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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