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有醫院，哪裡就有死亡

病房的大門緊閉，裡面的人和事就像包裹被膠封，散發出沉靜、神秘、寂寞的味道。

沒人能知道，這個醫院，在熄燈之後，每層樓每間房會發生什麼故事。被病痛折磨的病人，和看到親人被折磨而難過的家屬，以及常常面對病人甚至執掌其生死的醫師護士，每個角色都在完成各自的修行，經歷生命舞台之上的苦辣與辛酸。

外邊的人看不到，摸不清，也無法感同身受。

快遞包裹在送到主人手上之前，無人知曉那盒子里放置的什麼，具體什麼時間到達，究竟會不會有損傷或者遺失，誰都不可而知。這極像命運的機巧，無奈無情又無理。

上帝或許就是那個快遞分揀員，他好好地裝好每一份包裹，然後經由它們各自奔波宿命，他也不知道每個人最後的歸宿。只是在出發之前，他露出慈祥的目光，脈脈地說：祝你們好運！

或許，醫院的病人、監獄的犯人，和那些中途身亡的，都是破損的快遞，正在等待上帝的賠損。

監獄裡的大多是咎由自取，而醫院裡更多的則是需要真正同情的。

1

父親第一次住院的時候，是20床，現在這床上住著一位來自山西運城的食道癌患者，62歲，兩女一兒，由妻子陪護。

我們第三次入院的時候，搬到了18床，和20床隔了一個床位。19床是西安本地人，每天中午治療完就會回家，留下自己的床供兩邊家屬輪換休息。

現在是2月27日的夜晚，就在剛才，18床的夫婦吵了一架。原因大概是病人不打胰島素，可能會引起血糖升高，從而影響第二天的化療。

晚飯的時候，兩人還相安無事，只是未見18床的身影，還以為他像往常一樣出去鍛煉了。我和父親吃過飯，還跟18床家屬聊了幾句。

未曾想，丈夫回來以後，妻子便開始發作。她嘆息著罵道丈夫，你不打胰島素，你是要氣死我啊！不治了明天就辦手續出院～～～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委屈至極，哽咽聲一陣連著一陣。越說越委屈，越說越激動，罵丈夫的話也多起來。

在旁邊靜觀戰火的我，不敢上前勸說，也任由其滿腹牢騷發泄出來，回蕩整間病房。

而此時，病人一言不發，靜靜地躺著。我心想，這種事我也理解，一個是怨恨丈夫不配合治療的妻子，一個是自我責備怪拖累家人的丈夫，這些爭論與吵架都在情理之中。

只是，恍恍然中有一種感嘆，好像18床阿姨的哭聲中夾雜著一份對於厄運的呻吟。就是這份觸動，讓我突然心生荒涼之感。

生命的尊嚴，好像在病痛面前屈服。

2

進腫瘤醫院以後，我親眼目睹過三次死亡事件。

父親剛入院的那天，床位緊張，我們被安排在住著十幾人的大病房。那一天，有一位患者剛好去世。

從肅穆的氣氛中、護士的來回忙碌中，其實都不難看出背後的意義。

在那個能聞到死亡氣息的病房門口，我那好奇的心牽引著目光朝里望去，一個中年女人用手帕為其至親的家屬擦拭身體，病房門口都是同屋其他床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屬，他們等待死者處理完畢，等待護工消毒以後，等待這一次死寂過去，才能繼續住進去。

遇見第二次，是在住院部一樓門廳。我從外邊歸來，看見門口停駐著一輛殯儀車，車頭掛著一個大大的菊花花圈，露出它肅穆莊重的鼻頭，並告訴人們它是通往死亡的列車。

之前也經常在門口看見殯儀車，但沒遇見過死人。那天，正要進門的時候，與抬屍的人撞了個正著。

那人被裹在白色袋子里，放在靈巧的活動床上，看不見任何面目，由兩個人一前一後推著，家屬跟在後面。門口與殯儀車最多五米遠，你會不自覺地停駐腳步，目視著它被送上車。僅僅十幾秒的時間，車門關閉，你對自己說，甭看了，人都走了。你也就離開了。

是不是在死亡的時候，人與人之間會產生一種黏糊糊的感應，它不斷暗示人生終結的問題，並且隱含同命相憐的默契，你定下來的腳步告訴自己：我肯定也有這一天。

雖然人走了，心還懸著，對活著的意義產生疑惑。

尤其靜夜，一旦遇見一次死亡，你便不得不屏氣靜思，然後跟著再空嘆一聲。

第三次看見死亡，是靜默的夜晚。那時候，病人們大都已睡去，樓道里靜悄悄，只有我一人來回徘徊。那時我接到前女友的電話，正跟她卿卿我我，樓道口的門開了，進來了七八個人，有抬屍的人，有近親家屬。他們悄悄的走進病房，又悄悄推著屍體出來。

剛出病房門的時候，我就在三米開外，聽到那個抬屍人操著陝西話說了聲：上路吧！一路好走！然後推著屍體走向樓道的盡頭。

我故作鎮定地打著電話，其實心裡已起萬丈波濤。

之後寫了一句詩，表達這種哀嘆：

醫院是時間的火葬場

死亡是生命的永恆封條

人在快樂的時候，會雀躍不已，天地旋轉；人在哀傷的時候，也會頭懸目昏，日月顛倒。只有人在死的時候，才靜靜的，輕輕的，像是落網的灰塵。

3

父親在確診病情以後，入院來有兩三周的時間不說話，眼神中傳遞出氣餒與哀傷，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看到父親那樣的眼神，以前即使最窮苦的時候他都沒有過那樣。

後來親友們、周遭的病友們輪番勸說，他才逐漸「精神」起來，而後積極配合治療，每天鍛煉行走，竟然之後能下床走路，也是奇蹟。

而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父親生病之後，母親顯得尤為堅強。她沒有哭過，還是笑哈哈的。本來想安慰她的，她卻對我說只有你整在，她就沒事。

之後她也只是罵罵咧咧過，但卻沒有過分的哀傷。又或者，她一個人的時候，也掉過淚，我不知道罷了。

大難臨頭的時候，人需要精神力量來頂上。學習那千斤頂的功夫，用自己內心的那股勁往上努，即使噸位級的困難也不怕。

事過以後，人蛻一層皮，心更明。品性是淡然風清，目光是堅定不移，怕什麼呢？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不怕壓，不怕迫。不怕刀，不怕戟。不怕鬼，不怕魅。不怕帝，不怕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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