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展喜犒師》是一篇什麼樣的外交文章?

  「齊侯未入竟,展喜從之。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於敝邑,使下臣犒執事。』」為文章第一層。齊軍雖未入境,但隱隱已有進犯之氣。而對這種情況,展喜卻言稱「寡君」、「敝邑」、「下臣」,尊稱對方侵犯是「親舉玉趾,將辱於敝邑」,「辱」在此不是侮辱對方的意思,而是自己受委屈的含意,相當於「枉顧」、「屈尊」等詞,是對對方來訪的客氣謙詞。措辭禮數周到,神態不慌不忙,儼然胸有成竹。更耐人尋味的是,在這番言辭中,展喜不提對方進犯一事,而稱對方此行是來訪,巧妙地為自己犒勞齊師張目,顯得合乎情理。文章至此,已呼應了上文「犒軍」與「辭令」二線,而由於對犒軍沒有具體展開,卻騰出筆墨詳寫展喜的一番辭令,使文章的焦點迅速凝聚在「辭令」之中。好文章總是強調突出重點,不枝不蔓,猶如山沓雲深之處,突然顯現一條小徑,使人可以拾階而上,探險尋幽。

  「齊侯曰:『魯人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為文章第二層。惡虎決不會因羔羊哀哀求告而饒了它的性命,侵略者當然也不會因被侵略國禮數周到就按捺下侵略慾望。「魯人恐乎?」這一句話,表明齊侯不僅未被展喜言辭所動,反而赤裸裸地聲稱自己此行並非來訪,而是侵略。視對方忍讓為軟弱可欺,往往是自以為強大的人之共同心理。侵略人家,還要問人家是否害怕,其中的狂傲,基於的正是不把對方放在眼裡的心理,並帶有一種如貓戲鼠的挑釁和放肆。在這種情形下,展喜表現的卻是那麼從容鎮定,不卑不亢:「小人恐矣,君子則否。」一派大義凜然之氣。文章至此,我們已不難明白展喜犒軍並非是向對方屈膝投降,而別有一番用意。同時也使人不禁為展喜捏了一把汗,在齊軍強大的攻勢面前,在狂傲的齊侯面前,僅僅憑藉辭令並不能擊退齊軍。

  「齊侯曰:『室如縣罄……』」至「恃此以不恐」為文章第三層。「縣罄」,即懸罄,罄同磬,磬懸掛時,中間高而兩面低,其間空洞無物。家室貧乏,屋無所有,而房舍高起,兩檐下垂,如古罄懸掛的樣子,所以室如縣罄,意指府庫空虛。「室如縣罄,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在這種反向中,視對方若無物的狂傲之氣咄咄逼人,但也或多或少地夾雜著齊侯對展喜的從容鎮定之困惑。而讀者卻可以在齊侯的困惑中,豁然釋開原先的幾個困惑:原來魯國之所以面對強大的齊國的進犯不去積極備戰,而求助於「犒軍」、「辭令」,正是由於魯國「室如縣罄,野無青草」,軍事力量軟弱的魯國,不能以此去抗衡聲勢顯赫的齊軍。求助於「犒軍」與「辭令」,多少也是弱小國家在強國面前無可奈何的悲哀。同時,也使人明白何以齊侯在展喜面前如此放肆狂妄,原來正是他視魯國「室如縣罄,野無青草」。但是,三尺之孤,尚有一搏,何況眾志成城。以軍事力量抗爭雖無必勝把握,但「犒軍」和「辭令」不能使狂妄的齊侯面壁思過,退避三舍嗎。一念及此,令人對文中情境方有幾分明白,卻又不免疑慮重生。

?

  怯懦者,往往在黑雲壓城面前魂飛魄喪,哀嘆命運乖蹇;強者,唯有強者,才能在亂雲飛度中,依然從容不迫,以無畏的勇氣,在危機中開拓出機遇的曙光。展喜正是在這種危機四起、險象環生的情境中,顯示了自己過人的膽識與才智。首先,展喜陳述自己所恃的是先王之命。當時周室雖然衰微,但欲成霸業者,也只能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自然沒有誰敢公然表示藐視周室。「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載在盟府,大師職之。」表明齊、魯原是世代友好,且有天子為他們締結的盟約,此其一;「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昭舊職也。及君即位,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指出,齊孝公之父齊桓公正是因為遵守盟約,廣修仁義而終成霸業,而現在諸侯各國對齊侯也寄託了同樣的願望,此其二;「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豈其嗣世九年,而棄命廢職,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大意是:我國之所以不敢修築城池,繕治甲兵,作戰爭的準備,是因為認為「即使您繼承君位九年,也不會背棄先王的命令,廢棄以前的職責。因為要是這樣,便對不住逝去的太公和桓公。想來齊君一定不會是這樣乾的。」申明魯國之所以不聚兵相爭非不能,是不為也,其原因是基於對齊侯的信賴。此其三。一席言說,乍看貌似謙恭平淡,沒有一句譴責齊侯侵略的行徑,但細細品來,卻覺得柔中帶剛,綿里含針,辛辣有力,具有豐富的潛台詞:第一,齊侯如果侵犯魯國,那就是公然違背天子命令,踐踏盟約,背信棄義;第二,齊侯如果侵犯魯國,那就是叛逆孝道,並將失去人心;第三,魯國之所以不興兵相抗,並不是軟弱可欺,所以對齊侯也絕不會恐懼。

  如果說,齊國的強大和魯國的弱小,決定了展喜只能把激烈的抗爭寓於貌似謙恭平和的言辭中;那麼,齊侯的倨傲無禮,則又決定了展喜在平淡中透露出激烈的抗爭與捍衛祖國尊嚴的慷慨。而且,更重要的是,柔轉為剛,存在著一個假定,即如果齊侯侵略魯國;剛轉為柔,同樣也存在著一個假定,即齊侯撤軍回國。同時,這時柔還有一個更大的假定,如果齊侯撤軍回國,那齊侯就是仁義之人,齊侯也就因此有望重振父業,成為一代霸主;反之,則一切將付之東流。

  齊侯是個頗為自負的人,他之所以急急忙忙攻打魯國,正是基於想重溫乃父齊桓公霸業的舊夢。展喜一番剛柔相濟的言辭,可以說是吃透了齊侯的心理。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一個心理被對方看透的人,就會被對方的言辭所折服。「齊侯乃還」,正是在這種情形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結果。

  文章一開始就如奇峰突起、引人入勝,齊軍入侵魯國,魯國卻派展喜前去犒勞。展喜經展禽(即柳下惠)面授機宜,辭令謙和有禮,面對齊孝公咄咄逼人的問話,巧妙提出「君子」與「小人」之別,並針對齊孝公依仗周王名號經營霸業的心理,指出「先王之命」給他當頭一棒;接著又用兩國先君之盟約束之,用齊桓公之功勉勵之,用諸侯之望鞭策之;最後又誇之不會棄命廢職,暗藏機鋒。言辭可謂字字珠璣,步步為營,方略絕妙。齊孝公開始如飲醇酒,自尊心和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後來才發現仰之彌高,縛之彌深,頗有「高處不勝寒」之感,再想反駁為時已晚,只好「乘風歸去」。全文結構緊湊,無一閑文懈筆,辭辯精妙絕倫,不愧是一篇優美的外交辭作。



推薦閱讀:

如何看待現在懷疑一切的歷史觀?
為何在中國發表「愛國言論」總是一種會被人批評/諷刺/制止的行為?
為什麼這麼多國家和軍隊的標誌里有五角星(比如中國、蘇聯、美國、日本等等),這個標誌的歷史淵源是什麼?
中國的大型水壩數量站佔世界總量的50%,這對中國利大於弊還是相反?
蔡英文當選對台灣未來有何影響?

TAG:政治 | 歷史 | 新聞 | 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