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色鬼張無忌（金庸研究）
文/小關平
《倚天》一書，寫得最動人的主要有兩處。
一是冰火島那幾章，兇險、激烈、變幻，奇異、浪漫、瑰麗，看上去像《魯賓遜漂流記》，又像《神秘島》，我被那些充滿想像的文字所感動，一度以為金庸真的去過北極。
倪匡稱謝遜是和麥爾維爾《白鯨》中的亞哈船長精神相通的悲劇人物，他向老天發問的人生哲學氣勢宏大，引人深思。
張翠山、殷素素的浪漫愛情又刻骨銘心、感人肺腑，看得我都不希望他們夫婦回中原了，還不如永留冰火島上。
果然，帶小無忌回去之後故事便直轉而下，父母死了，無忌受了寒毒，還要過很久才能遇到他的趙周昭蛛（很巧，她們是四個Z，加上張是五個Z），所以讀書的興緻驟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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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無忌成年，四女逐漸登場，這才有了第二好看之處：就是張無忌和四女的感情糾葛。
在金庸其它幾本小說中，從未花這麼多筆墨描寫愛情爭奪戰。
楊過、韋小寶、段正淳、段譽都有很多人追，但楊過不管怎樣處處留情，都明告訴人家「我心裡只有姑姑，請勿煩我」；
韋小寶是大小通吃，只重女子色相，並不懂得愛情；
段正淳的故事基本上都在回憶過往，而且每次留情的時間並不一樣，他不敢把幾個情人放到一起；
段譽自從見到王語嫣之後就不再考慮別人。
只有張無忌是同時和四個女子一起談戀愛，這小子也真有魅力！
金庸雖然在描寫古代的人物，但基本上尊重和支持一夫一妻的愛情模式（《鹿鼎記》是在諷刺小寶），所以他不會讓張無忌輕易坐享齊人之福，最後四女真的是拼得你仇我怨、你死我傷，中間還牽扯到「殷離之死」這一兇殺案，後來又死而復生，再加上趙敏對無忌的多次挑逗，使這段愛情爭奪戰真是色情、暴力、血腥、驚悚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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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姿版的趙敏曾叫張無忌為「小色鬼」，原著中她也叫過無忌為「小淫賊」，這些段落真是讓女孩子「大快人心」。
作為一個男人，我們應該敬佩張無忌的仁愛為懷、廣闊胸襟和對生命的尊重，甚至他學醫時那種鍥而不捨的精神。但作為一個女孩，尤其是愛上他的女孩，就別太敬佩他了，真的應該好好質問、訓斥、大吵、大罵他一頓。
還是拿楊過來對比，雖然他嬉皮笑臉，處處留情，但他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自己喜歡誰。
他親近陸無雙是因為她生氣的樣子像龍兒；握程英的手是因為睡夢中把她當成了龍兒；想親完顏萍是因為她的眼睛像龍兒；他直言不諱地把他和小龍女的愛情告訴她們每一個人，包括另外三個喜歡他的郭芙、公孫綠萼和郭襄。
而這些女孩更加可愛，因為她們都深深知道楊過是不會對自己動心的，他只有小龍女一個，所以她們全部選擇了退讓並祝福。
當陸無雙喊破了嗓子，程英吹斷了思念，完顏萍低下了頭，公孫綠萼羞紅了臉，郭芙皺疼了眉，郭襄望穿了眼，但她們都會永遠思念曾經的楊大哥，她們只會對他充滿敬意，而不會恨他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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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倚天四女尤其是趙敏、周芷若這兩個強勢女人，對待張無忌可就不會這樣。
張無忌在世外仙境長大，從小被幸福包圍，長大後太過單純，男人的本能誘使他常年被美女所迷，但他有自己的原則，對女子只有博愛之心，而無褻瀆之意，這更容易讓姑娘們對他傾心。
而他又經常將心比心，太容易被感動，不願意傷害任何一位，對每個人都好，都依依難捨，最後連自己到底喜歡誰或者究竟喜不喜歡人家都模稜兩可、曖昧不清，這怎能不傷女孩子們的心呢？
而且張無忌還屬於被動去愛的人，誰對他好，他就對誰好，誰對他越好，他就對誰越好，他對女人的感情完全取決於女人對他用情多深，主動性多大，攻擊力多強，結果最後勝出的只會是自信的趙敏和堅忍的周芷若，和張無忌一樣個性的小昭和弗洛伊德綜合征的殷離最終只會慘敗退場。
其實殷離的性格十分強硬，如果她不是幻想自己喜歡的只是「小張無忌」的話，我想她仗著自己和無忌當年的私約還是可以和周、趙好好爭奪一番的。金老在這插曲上沒有再下工夫，否則她的參與會讓這場感情戰更加激烈。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把四女比作是二戰後的世界格局：
趙敏蠻橫霸道，是美國；周芷若隱忍厚重，是蘇聯；這兩大巨頭是冷戰核心。
殷離動不動橫插一腳，發動一下軍事襲擊，是阿拉伯世界，所以美蘇都欲除之而後快；
只有小昭像極了中國，處處和平謙讓，沒有參與到冷戰之中，直接退出爭霸戰。
最後蘇聯學九陰真經走火入魔而解體，美國獨霸天下，奪得張無忌。
此處比喻有些誇張，但事實確實就像這個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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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對小昭是不滿的，她雖然人非常好，但是太不自信了，處處降低自己身份，不是說女人非要強勢才行，但至少也與男性站在同一天平之上，才算是男女平等。
對於一部描寫元末的書，我的要求太高了，但金庸寫這些小說的時候其實也融入了很多現代觀念，所以值得討論。小昭是傳統意義上的好女人，但不是理想化的好女人，她有些喪失了個性，就像張教主身邊的一幅畫、一個花瓶。雖然小昭排在我喜歡的金庸女角前五，也是《倚天》中的第一。
她對張無忌沒說過一句狠話，處處維護他，呵護他，反而嬌慣了張無忌這個愛情無賴。
小昭心裡想，我算什麼呢？張公子有趙姑娘，也有周姑娘，以後還會有更多更多的美女，而我只不過是他身邊的一個小丫頭。
她處處以張無忌為中心，只希望永遠跟隨他，而不奢求獨自佔有，也不要名分，看似偉大，但不符合現代人的愛情規則。
小昭和程英、陸無雙、郭襄等人的不同之處是，她們幾個明確知道楊過只愛小龍女，無競爭贏面，所以只好退出。而張無忌很晚才表露自己對趙敏的刻骨銘心，一開始小昭完全有競爭機會，可由於她對身份的自卑和對對手的敬畏而退讓，就顯得有些懦弱。
結果金庸寫著寫著也氣惱了，把她趕回波斯去，這樣才能讓後面的戲繼續演下去，否則趙敏最終還是要拆散她和無忌的，怎能忍受這麼一位小美女天天在自己老公身邊服侍，而且無忌還動不動親她一下，太可怕了。
我更支持趙敏和周芷若對待愛情的態度，尤其她們每個人大罵張無忌的語句和場景我都拍手叫絕，不管冷嘲熱諷、吃醋鬥氣，還是笑裡藏刀、大打出手，都是在捍衛自己的愛情，爭取女性的尊嚴，值得肯定。
張無忌不願意對不起任何一個，卻幾乎把每個人都傷害了。他和小昭約定永遠在一起，答應殷離娶她為妻，和周芷若拜堂成親，跟趙敏私定終身，結果基本上都沒兌現。就連最終鹿死誰手金庸都懶得寫了，形成一個開放式的結局，讓張無忌自己糾結去，讓讀者們自己想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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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穿插一個自己想像的小故事：鼴鼠、河鼠、獾、蛤蟆四位女孩子（向《柳林風聲》致敬）先後遇上了一位魔術師，魔術師分別跟她們說，「希望能帶你一起坐太空船去月球旅行。」結果四女在毫不知道別人存在的情況下，背著旅行包開開心心地從湖泊沼澤出發了。
來到太空船下，才知道原來那麼多人都被邀請了。魔術師這才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想到你們都來了，太空船只能容得下兩個人……四個女孩都不服氣，你打我殺，結果鼴鼠殺了河鼠，獾殺了鼴鼠，蛤蟆殺了獾，事後蛤蟆感覺自己罪孽深重，自殺了。魔術師只好一個人孤獨地去太空流浪。
故事深刻地告訴我們，愛情一定要專一，不能到處留情，對誰都不負責任，而張無忌就是那個魔術師，在毫無惡意的情況下對每個女孩都承諾終身，結果無一兌現，真有可能到頭來四敗俱傷，只剩自己孤獨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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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完全可以想像，當趙敏和無忌成親當天，周芷若會如何費盡心機逼迫無忌哥哥悔婚逃婚！
像張無忌這樣過於單純仁慈、重情重義的男人，最適合去理想世界（如冰火島）中生存，在現實社會中只會到處碰壁，完全無法處理自己的感情，泛濫的愛如大海般寬廣澎湃，這可不是讚賞他，因為會隨時引發海嘯。
很多人討論張無忌的星座都往優柔寡斷的天秤和浪漫多情的雙魚身上推，其實我一貫都支持他是巨蟹座。懷舊戀母、仁慈博愛、值得信任、容易感動、溫柔體貼、喜歡照顧別人、容易被女性誘惑，這都是巨蟹的內征。
海的彼岸有兩個永遠懷念感恩的人，海的這邊有兩個爭得死去活來的人，看著大海長大的他，最後也被海水淹沒，也許只有海里能容得下這隻大巨蟹。
至於張無忌色不色，這個問題比較棘手。以我自身經驗來看（同是巨蟹），張無忌不過是個內心過於單純的懵懂少年，容易被挑起情慾卻能夠保持君子風度。整個《倚天》就是他的心靈成長史，然而由於十年孤島生活的空白頁，讓他晚熟了很多年，大多數時候都保持著情竇初開的年紀，始終很難長大。
基本上他喜歡的每個女人都敢騙他，也都騙得了他，從朱九真到殷離再到趙敏、周芷若，甚至最老實的小昭也到最後才說出了全部的實話。很多人看到這裡覺得張無忌很沒用很可氣，但如果結合他的少年生活氛圍就可以知道他的性格與能力是與成長環境分不開的，也就沒必要去怪他，反而應該讚歎金庸寫得合理，寫得真實。
我對楊過是迷戀和崇拜，對張無忌則是感同身受和理解，他身上有很多可愛之處，但如果站在女性觀點來看，他又有太多可恨之處。
所以每當趙敏、周芷若撕破張無忌的假面，直入到他內心深處時，讀者都應該拍手叫絕，她們才是真正懂無忌的人，能夠深刻地挖掘張無忌的本質和潛意識，包括缺點、毛病，這些事無忌自己都未必知道。
而小昭天天捧他慣他最終只能害了他，還讓他產生了一夫四妻的幻夢。
張無忌和四女在一起的時候，書中多處寫了他的窘態，他和蛛兒的約定一開始其他女孩並不知道，當蛛兒把他們傷感和幸福的往事一一道出的時候，無忌都不敢去看其他幾位，簡直無地自容。
好啊，你這個小色鬼張大教主，真是見一個愛一個啊！
無忌哥哥，嗚嗚嗚，你怎麼這麼花心？
公子，唉，原來除了周姑娘、趙姑娘還有位蛛兒姑娘啊……
痛快！太痛快了！諷刺得恰到好處！
很多人看張無忌窩囊看得很鬱悶，我卻看得開心至極！
還有悔婚那場，我的老天，剛答應好芷若妹妹，一看到趙敏就腳軟了，這個私奔真是寫得漂亮！明知趙敏可能就是殺「愛妻」蛛兒的兇手，帶著一肚子仇恨去找她，結果根本趙敏任殺任剮，他卻下不去手，反而想親一親趙敏。我的老天爺，金庸真是寫絕了！
所以說金庸對人物性格的刻畫實在是中國文學之最，不差於四大名著。
趙敏多次對張無忌的挑逗，這在其他情侶身上都很少見到，你看郭靖、黃蓉多單純美好的一對，楊過、小龍女也一直很成熟純潔，令狐沖、任盈盈不過鬥鬥嘴皮子，段譽更是把王語嫣當玉像了，只有趙敏三番四次挑動無忌內心的情慾，「小色鬼」這個稱號也算是張無忌被動得到的。
現實中，像張無忌這樣糾結於多名女子的男人並非沒有，但他們不一定都和無忌一樣單純、被動、有原則，有些人完全是真的風流成性，那都可以排除在外。
只有出自於好意和不自覺，因為得到愛而去回報愛，並且遵守原則不越軌的男人，才有資格把自己比作張無忌。
我們在指出和批判張無忌缺點的同時，也要記住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人，是一個值得任何人（無論男女）深交的好朋友。
2012-03-24初稿 2018/3/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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