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雨

(一)

「奶奶,神仙老爺能看見么?」

男孩約莫著六七歲的樣子,正使勁的嘬著嘴唇,粘滑的唾沫能讓嘴唇上乾裂出的傷口不那麼疼,此時,他瞪著眼睛盯著老人,小眼睛中充滿著希冀。

老人蹲下身子,粗糙的手掌揉了揉男孩的頭髮,發如乾柴,隨著手掌炸起,乾燥的像是能生出火一樣。

她想了很久也沒出聲,彎腰將男孩抱起來,指著遠處正在山路上盤延的隊伍,嗓音如撕帛一般,說:

「看到了么,帶隊的是你爺爺,手裡舉著一個大豬頭那個。」

男孩使勁眯著眼,登山的隊伍太長,眼前的山太荒,帶隊的『豬頭』太顯眼,就那麼舉著,真真的似個人立而起的豬。

「跟在你爺爺身後的,是你爹和你的幾個叔父,他們幾個抬著豬身子呢。」

男孩順著奶奶的手指向山上看,可是,登山的隊伍太長,眼前的山太荒,帶隊的『豬頭』太顯眼,瞧不見奶奶說的豬身子。

「再往後,就是村子裡你的叔叔伯伯們,隊伍最後是你劉伯和張叔,抬…」

老人使勁在嘴裡咕咾口唾沫咽下,嘶啞的嗓音多少恢復了一點濕滑:「抬著一桶水,看到了么?」

聞言,男孩在老人懷中挺了挺胸膛,順著隊伍從頭捋下來,好像依稀能看見,昨天夜裡滿村的人東拼西湊的各種吃食……

王伯家拿一塊銀錠子換來的乾癟茄子、趙叔家的剛冒兩個新芽就蔫了的土豆、孫二哥家大祠堂里供給祖輩先人的蘋果、陳大哥家挖出了早些年預備著留給女兒出嫁時喝的高粱酒……

男孩挑著眉毛瞅了半天,怎麼也看不清那些吃食到底在哪呢,好像大地上裂開的口子早早地化作了惡獸,把那些寶貝吃了個乾淨。

等找到劉伯和張叔抬著的那桶水時,正瞧見兩人一捧一捧的往地上灑,乾裂的土地因這一點滋潤而沾染了一絲生機。

也許是錯覺,男孩總覺得那一捧捧水灑下以後,惡獸的嘴在開合、在吞咽、在舒服地呻吟;要不然,為什麼別處儘是乾裂的炙熱,只有求雨隊伍的後頭,竟有些氤氳!

「奶奶,那是咱家的水。」小男孩回身環住老人脖頸,聲帶哭腔,卻不見淚珠兒,怎地也流不下一滴水!

老人緊了緊手臂,溝壑明顯的臉蹭著男孩略帶粗糙的稚嫩小臉,在他耳畔輕聲說:「你不是問神仙老爺能不能看見么?」

「 咱準備了這麼多好吃的,你說神仙老爺能不能看見?沒準今兒夜裡就能來場大雨,那點水啊,得讓神仙老爺潤潤嗓子不是!」

男孩委屈的點了點頭,卻怎麼也不願再看,硬拉著老人回家;他可記得,昨天夜裡就是偷偷舔了一口那水,被老爹發現,硬是受了一個耳光,感覺現在還有些火辣辣的疼呢。

老人抱著男孩一步三回頭,原本遙遙領先的『豬頭』早就看不見影兒了,要是仔細瞧瞧,還多少能看見隊伍後頭那若有如無的氤氳。

老人撫著男孩的背,一路上婦女小孩兒盡站在門前眺著,也不知還能看見些啥……

肩頭的孫兒還在抹著莫須有的眼淚,老人心中苦澀;

那豬,還是咱家的呢!

(二)

山頂的風如燒紅的刀,一刀下去,連肉帶骨都能灼出三分熟;那早就烤熟的豬頭,被日頭灼出來的油湯子像新榨的滾油,滴在身上便是鑽進肉里。

老爺子就這麼把豬頭舉過頭頂,硬生生的爬了六七里山路,老臉赤紅如血,花白鬍子上的那點暗紅,也不知是血還是油。

祭祀祈福的儀式傳下來的是又磕又跪,好些個吃食貢品擺成一個圈,中間放著那桶還剩個底兒的水;老爺子帶領眾人跪在山頂,手持著黃表,嘴裡儘是些聽不懂念不順的神仙句子。

待表文焚化,這些個儀式算是完成了!

村裡的老少爺們兒相依偎著往山下走,管是身高七尺的漢子,也忍不住回頭流連,少有幾個性子弱的眼睛通紅,強忍著不讓淚珠子滾下來。

那山頂上,連水帶面有葷有素,擱在平日怎說也是擺一桌子的席面,更何況如此災年,那一滴一點的東西,都是榨的村民的骨血。

「爹,您說,神仙老爺能看見么?」

男子攙扶著老爺子,聽著身後依稀的抽涕聲,終歸是沒忍住,悄聲問了出來,引得眾多老少爺們兒抻著脖子聽。

老爺子以手柱腰,聞言站定,脖頸微動卻終究沒忍心回頭望,使勁站正了身子,抬頭向山下點了點,模糊間,那些紙盒大小的房子前,有無數人伸著脖子往山上瞧,往天上瞧!

「能,一定能!」

好像,風兒有些涼了!

(三)

是夜,那些星子掛在天上格外的亮,每顆星都像是個燒的泛白的火點子,隨時都能掉下來燙在人身上,刺啦!

老爺子依在房檐下,手裡的大蒲扇一個勁的忽閃,也沒帶來一絲涼意,這熱勁,連抽口煙袋都像是咽火一樣。

中年漢子站在門口,瞧著老爹滿面赤紅,湊近了還有股子燒豬油的臭味,動了動嗓子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怎的,強子睡了?」

老爺子拿著煙袋卻沒點火,湊到煙袋鍋子上聞了一口,那張紅臉瞧著更亮了些。

「睡了,我娘說今兒個心疼咱家水了,哭了一晌午。」中年漢子扯著麵皮笑了笑,這個家裡就這麼一個小後輩,分外招人稀罕。

「沒個出息,還心疼上那點水了。」

老爺子按了按煙袋鍋子里的旱煙絲兒,接著說道:「那豬還是咱家的呢,你娘養了一年多了,過年都沒捨得殺。」

「爹,你說,神仙老爺能看見么?」

中年漢子挨著老爺子蹲在房檐下,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又問一遍。

「問,問,就知道問!」

老爺子抬手往地上一拍,猛地站起身來,地上那些個干塵撲了中年漢子一臉。

老爺子氣沖沖地看著兒子跟鵪鶉一樣蹲在地上,大煙袋鍋子照著腦袋就是一下。

「把煙給老子點上!」

煙著了,吸一口下去,就像是吞了火球一樣剌嗓子。

「明兒個黑了天,帶著強子往南去,濟南府那邊有個你遠房的姑,去那待兩天。」

「爹……」中年漢子驚的坐到地上,瞪著眼睛就要喊,楞讓老爺子一煙袋鍋子擋了回去。

「讓你去你就去,我孫子要是有個好歹,老子砸吧了你。」

老爺子反握著煙袋背著手,一步一顛的往院外走,任憑那煙袋鍋子直冒,也沒再抽上一口。

中年漢子久久沒回過神來,老爺子那話是什麼意思?

逃荒?逃荒!

「神仙老爺,神仙老爺,神仙老爺去別地下雨了,求有個屁用!」

聽著院門口,老爺子低聲喃喃,中年漢子才回過神來,等他想要再細問問的時候,老爺子早就走遠了,細細聽,就剩下幾句聽不懂念不順的神仙句子遠遠飄來……

伏以御陛下

茲恩息火於長空法雨宏流賜金波於大地

請恩行下頒命流通

洞府名山蒼天福地春秋社會

風雨雷霆遵大道之經言領詞勿陰依(注)

……

(四)

強子爬到山頂的時候,太陽才剛露頭,即便如此,晨光仍如火爐一般灼人。

瞧著眼前連水帶面有葷有素的排面兒,強子氣的直咬牙。

昨個夜裡,他聽著爺爺跟他爹說啥了,讓他去濟南府投奔遠房的姑奶奶。

他就想不明白了,憑啥啊!

不是給神仙老爺上供了?不是說神仙老爺管下雨么?

眼瞧著有雨了,日子能好了,為啥要走啊,當初奶奶就說過,這麼走的話,叫逃荒,能死在路上的那種!

強子越想越氣,越氣越想,緊跑兩步邁進那些個貢品中間,扒著水桶就是喝,桶里餘下的那點水,剛好解了他上山的渴。

喝完了水,照著豬頭就是一口,天乾燥熱,那豬頭還有些脆勁,小人兒不大,就在這貢品圈 子里扒拉著吃。

他瞧見了王伯家的乾癟茄子,這可是拿銀錠子換來的,又干又臭。

還瞧見了趙叔家的土豆,已經蔫的沒了樣子,又苦又澀。

還有孫二哥家大祠堂里的爛蘋果,又酸又面。

還有,陳大哥家留給女兒出嫁時喝的高粱酒,又辣又甜。

……

強子他爹找到他的時候,他歪七扭八的躺在山頂,吃的是滾瓜肚圓,山頂的貢品圈像是風卷過一樣,哪還有什麼祈福求雨的樣子。

強子以為他爹會狠狠地揍他一頓,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只要不去什麼姑奶奶家,怎麼樣都好。

出人意料的是,他爹一句話沒說,小心地往四周打量了兩眼,瞧著沒人看見,拉著他就走。

兩人走的飛快,強子那圓滾滾的肚子被顛的生疼。

他們到家的時候,強子爺爺正坐在炕上抽著旱煙袋,眉頭擰的像個山,瞧著二人進來,張口欲說,卻被院門外的呼喊聲打斷了。

「村長,村長啊,山上的貢品不知道讓啥禍害了!」

喊聲悲切,如同炸雷一般響徹了整個村子。

老爺子敲打著煙袋,瞪著眼珠子瞧了強子爹一眼,待得到肯定的眼神以後,把強子拉到身後,趿拉著鞋就往外走;

「嚷嚷個啥?叫著爺們兒們上山看看去。」

往常求雨的時候,是不讓婦孺上山的,今兒個事出非常,老少爺們兒們拖家帶口的往山上跑;

那山上,可是村民的命根子!

(五)

瞧著山頂亂營營地吃食貢品,還有那桶一滴不剩的水,眼明的人看著強子,心中總也有些明亮。

「村長,這求神的貢物,甭管讓誰禍害了,損失還好說,要是擾了神仙,誰擔當的起,咱村這點雨水就靠這兒了,你說咋辦吧。」

有人帶頭,自然就有人往強子身上瞅,甭管到底是不是正主,這些日子的火氣,早就該找個地方撒撒了。

「瞎說啥,保不齊是神仙老爺吃了!」

強子爹心虛,梗著脖頸硬喊,卻正點著村民心中的火。

「神仙老爺?我看是人禍害了吧。」

「就是,保不齊就是你們家。」

「你瞅瞅強子滾瓜肚圓的,當大傢伙兒是瞎子不是?」

「照你說的,你家強子還成了神仙了?」

「好了!」

老爺子揮手叫停,擰著眉頭四處打量,大煙袋鍋子直冒青煙,日頭下面嗆的眼珠子生疼,卻惹了一陣輕風過來,帶來些許清爽。

「東西不是強子禍害的,強子過幾天要上學,家裡自然給些好吃的……」

「村長,別說上學的事,沒人信,聽說你家南邊有親戚,必是準備著跑呢。」

老爺子話還沒說完,就讓人搶了口舌,聞聽人言,氣的鬍子直顫,大煙袋鍋子指著說話的人,硬是半天才緩過氣來。

「屁話,跑?那他媽叫逃荒,咋的,你們還想等到啥時候?」

老爺子闊步走到雜亂的貢品中間,環顧四周,瞧著村民們一幅幅噬人的嘴臉,氣的直哆嗦:「一個個還能呢,等啥呢?真等著神仙老爺給你們下雨呢?」

「這是我們家的豬,那我們家的水,這些都是大傢伙一點點省下的血汗,就扔山上喂狼了?」

老爺子大煙袋鍋子挨個指,豬早沒了個豬樣,水也一滴沒剩,臭茄子爛蘋果也是亂了蹤影,再瞧瞧一個個的臭嘴臉,硬是氣出了幾句腌臢話。

「求雨,求雨,還求個屁!」

「都他媽逃荒去吧,等你家神仙老爺下雨?他要能看見,給老子打個雷聽聽,那時候,老子就在在求他一次能咋!」

老爺子怒氣沖沖的環顧四周,火氣似劍,村民挨個扎了遍,一個個垂著頭,好像受傷的鵪鶉。

是啊,神仙老爺如果能看見,哪怕打個雷也好啊!

咔嚓~轟

有雷,從天邊來!

「神…神仙老爺看見了?」

(本故事依據真實故事改編延伸,如有雷同,咔嚓!)

註:文中是網上找的求雨表文,現實中我確實看過家鄉的求雨表文,不過那時年齡尚小,什麼也沒記住,近幾日不停回想,仍未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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