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創作入門教程1:詩的發生

先說命名的問題,就是這門課程教的是什麼詩。因為詩有很多種,概念常常模糊不清,不僅是不同的東西人們分不清楚,相同的東西有時也因為各種原因被混淆。漢語的舊體詩(含古體詩和近體詩)肯定不包含在這個教程的範疇里,而且,西方世界的格律詩(即十四行詩、五行詩、雙行體等等)也不在這個教程的範疇里。順便指出,拜倫、雪萊的詩這些被大眾廣泛認為是「國外現代詩」的詩並不屬於現代詩,它們相當於西方世界的舊體詩。

公認的現代詩的鼻祖是以《惡之花》聞名的波德萊爾,但波德萊爾寫的詩大部分也是格律的。一首詩是否算作現代詩並不是看它有沒有格律,而是看它具備不具備現代性(現代性的問題很複雜,本文只能一筆帶過),但確實的,波德萊爾以後,詩歌創作的大勢所趨是自由體和去格律化,這種世界的潮流在中國同樣適用,即使國內關於「新詩」和「現代詩」連命名都有爭議。比如,《新詩評論》這個刊物從來只討論民國時代的詩歌,似乎是默認了建國以前叫「新詩」,建國以後叫「現代詩」;又比如北大方面編寫的《新詩三百首》、《百年新詩選》,這就是把它一直叫「新詩」,專門與「舊詩」作區別;武漢的刊物《漢詩》則在創刊號提出,要把近百年的詩稱為「現代漢詩」。筆者贊同「現代漢詩」的說法,因為現代詩和舊體詩已經不再是民國初期那樣緊張的關係了,「新」也不顯得很新,近百年來陳詞濫調都有了好幾種,光是主流寫作範式就更新過好幾次。客觀說,新文化運動至今,詩歌是幾種文體中跑得最快的(比起幾乎停滯的戲劇和總在跑偏的小說),百年來的優秀詩人們也用畢生的探索證實了漢語作為一種偉大詩歌語言的生命力。

上面啰嗦了許多,主要想說明的一點是:寫現代詩不必考慮押韻。但這只是一句話的前半句(相信很多初學者都能理解的常識),後半句是:寫現代詩不能不考慮音韻。後半句才是更重要的。許多人說現代詩不像舊體詩,毫無音樂美,不押韻,就是大白話,這是他們對詩的感覺過於遲鈍造成的錯覺。其實人群中口才好的人,說話都會調整語氣和節奏,讓說出口的話動聽,更何況需要細緻地調整詞句的詩呢。而押韻等於音樂美,就是更加外行和粗暴的說法了,大躍進時期農民寫詩也會押韻,打油詩都押韻,音樂美如此廉價嗎。

張棗是在現代漢詩中把音樂美髮揮到一個高度的詩人。《鏡中》是他知名度很高的作品:

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在現代詩創作中,換行是重要的技術,你希望詩讀出來是什麼樣,和你在哪裡換行有關。換行是停頓,我們讀「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感覺就是輕柔沉穩的,接著讀下去,也沒有明顯的變速和突轉,整體的音韻很和諧,而且,這種和諧與詩歌所抒寫的內容也是相融的。《鏡中》是一首臻於完美的詩,語言技術層面上很高超,能與它媲美的現代漢詩本來就很少。我們再舉另外一例,烏青的《小姨之死》:

小姨之死

去年夏天

我的小姨被查出得了

肺癌晚期

我去看她

她坐在地上

趴著凳子咳

瘦得很乾凈

吐痰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只低聲對我說了一句

「水果拿去吃」

我說「奧」

就吃了一根香蕉

接著又吃了一根香蕉

然後走了

不到一個月

小姨便死了

我們去了火葬場

小姨的屍體擺在那兒

中午我們吃盒飯

喝聽裝的冬瓜茶

後來我們還吃了幾顆糖

傍晚

小姨的屍體被推進去了

火葬場的不遠處是海邊

由於等待的無聊

我就一個人去了海邊

《小姨之死》是筆者個人很喜歡的一首詩,在烏青作品裡名氣不大,烏青名氣大的詩似乎都寫得不太好(笑)。《小姨之死》和《鏡中》的語言系統和寫作思路完全不同,《鏡中》的語言是純粹的抒情語言,是凝練、集中、去雜質的,讀《鏡中》讀的是一種虛幻的美(如標題所言的「鏡中」之美);而《小姨之死》的語言是日常的敘事語言,是散漫、碎片、雜質的,高度還原真實的生活,這也是如今許多口語詩人的寫作手段。

「去年夏天/我的小姨被查出得了/肺癌晚期 」這首詩開頭就定好了寫實的基調,從開頭順下去,寫小姨生病的狀態,寫小姨讓我吃香蕉,寫小姨去世後「我們」在火葬場吃的什麼,完全沒有抒情的成分。詩人很冷靜地說著這一切,直到結尾三句「火葬場的不遠處是海邊/由於等待的無聊/我就一個人去了海邊」,「無聊」這唯一的抒情在結尾產生了統領全詩的爆發力,把人面對親人不可避免的死亡的那種無能與孤獨感表達得淋漓盡致。「卒章顯志」是從不過時的寫作策略,雖然詩歌界更喜歡用「張力」來描述這種抒情爆發力。

現代詩的發生大抵不出《鏡中》、《小姨之死》兩種(我並未說這兩首詩是代表,僅取它們舉例),寫虛的或者寫實的,虛實結合的也自然有對虛或者實的偏重。寫詩的出發點是絕對自由的,也沒有高低之分。你的詩可以源於昨晚的一個夢,可以源於一段回憶,可以源於一段冥想或者哲思,可以源於你對一件事的憤怒,還可以基於書本——對文學前輩的致敬或者對既有文學經典的重寫。姿態也是多元的,你的姿態可以是莊重嚴肅的,可以是嘲諷戲謔的,甚至可以是諧趣逗樂的(法國大詩人普雷維爾有很多這樣的經典作品)。情緒更不用說,寫到領袖就讚美或寫到情人就甜蜜,這樣弄出來的詩大抵陳詞濫調。

具體的實踐,建議初學者每天都試寫一首詩,不求寫得多好,主要是保持感覺,順便找到自己寫得最得心應手的類型。我個人的練習經驗是,可以先從描摹物體開始(相當於學畫里的靜物寫生),若是寫人事,先從自己最熟悉的人事開始。過於陌生和抽象是忌諱的,即使寫意象詩,也不該含糊地隨便塗抹一些詞上去,那是對詩歌寫作的傲慢和不負責任。另外,不要好高騖遠,不要追求表達出什麼「深刻的思想」,應該勇敢地承認詩歌的平凡,對自己寫的每一首詩,除了滿足自己, 不期待任何其他的意義。這樣做,你會越來越發現寫詩不是什麼需要硬著頭皮才能做到的事,而且,如果你天賦不錯,很可能因此越寫越好。即使你天賦不那麼好,你也確實地滿足了自己。

人偶

我的朋友的手辦,傳統說法的

人偶,被他母親發現後

要求他去找個女朋友,

當他與我說起此事,從櫥櫃里

取出屬於他的人偶展示。

我感到哀傷,那是永恆的死物

女朋友不能替代它

他母親不懂,戀物的偏執

為逃避活人的傷害與疏遠

沉浸在哲學與數學中,或者

以確切的金額買來一具人偶,

每日賞玩,愛她,為她穿衣,與她說話

這種乍看下聖潔的愛,細思也美麗得

無限傾倒於病態的邊界,像中學時代

算不出的雙曲線,今天更算不出。

人偶越來越漂亮,人越來越深知

自己的孤僻與悲哀,

註定失去愛的命運。

所幸還有人偶,永遠守在櫥櫃里

你看她的雙眼,她就以雙眼回你

不望向別處不流露厭倦。

胡了了

2016.11

最後我拿自己的一首詩為例談詩發生的過程(畢竟我只對自己如何寫一首詩有發言權),《人偶》的創作出發點是我的一個宅男朋友,我在他家玩,他給我看他的手辦時說起被他媽媽發現的事。他以後不打算結婚,因為一些青春期不好的體驗,以及思考中產生的對「人」的失望。我沿著對「人」的失望以及「戀物」的合理性展開抒情(我比較喜歡用假設式敘事的手段進行抒情,從第六行開始以後都是這樣)。不過需要承認的是,我在寫上一行時,不知道下一行會寫出什麼句子,我只知道我要表達的中心,但表達的內容是可以無限調整的,有時服務於表意,有時服務於結構,有時單純服務於詩歌的音樂性,權衡其中的得失也是非天才詩人的必修課。這是以後的課程會談論的(題目大概是《詩的操作》)。

今日書單(正文):

波德萊爾/里爾克《圖像與花朵》(陳敬容譯 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洪子誠/奚密《百年新詩選》(三聯書店 2015年版)

張棗《張棗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0年版)

烏青《天上的白雲真白啊》(江蘇文藝出版社 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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