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心靈的焦灼》同情能夠殺人?
斯蒂芬·茨威格在一九四二年發表的回憶錄《昨日的世界》里談到,他之所以長期以來只寫中短篇小說而不寫長篇小說,是因為他感到自己才力不濟,難以駕馭篇幅浩瀚的長篇小說。這是謙辭,卻非真正的原因。茨威格本人對待文學作品十分苛刻,對別人作品裡拖泥帶水、冗長煩瑣的東西深惡痛絕,在自己寫作時也以此自儆,雖思路馳騁,下筆千言,卻要在作品完成之後刪繁去冗,濃縮精鍊,所留文字皆是精華。
嚴格的去粗存精,精雕細刻的過程使得茨威格以中短篇小說家著稱,《心靈的焦灼》是他生前發表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即便如此,我們也不應對這本小說抱有質量上的疑慮,因為這本小說完全符合茨威格自己的寫作原則:情節始終高潮迭起,激動人心。讀者也能從閱讀過程中獲得極高的藝術享受。
《心靈的焦灼》情節並不複雜。輕騎兵少尉霍夫米勒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貴族地主封·開克斯法爾伐的女兒艾迪特。艾迪特是個下肢癱瘓的殘疾姑娘。霍夫米勒對她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小說便圍繞這同情的產生、發展、變化以及這同情帶來的後果展開情節、發展衝突、刻畫人物。作者借小說中人物康多爾大夫之口說出了他自己對於同情的基本觀點:
同情恰好有兩種。一種同情怯懦感傷,實際上只是心靈的焦灼。看到別人的不幸,急於儘快地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別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決心耐心地和別人一起經歷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茨威格寫給弗洛伊德的信中透露,這本書的原名是《同情殺人》,它描述軟弱,描述那種不願作出最後犧牲的不徹底的同情,遠比暴力更加致人死命。
這句話本身沒有任何說服力,甚至違背常識。在大多數人的印象里,同情之於弱者,如同黑暗中的燭火,溫暖明媚,帶來的往往是積極的效果。
可是小說主人公霍夫米勒對殘疾姑娘艾迪特的同情,卻將後者生生拉進了墮化的深淵。結尾處處在絕望之中的艾迪特堅定地從露台上跳了下去,五六層樓高的露台下面儘是硬石頭……她死了。
而造成這一悲劇的罪魁禍首,恰恰是出於高尚動機施予同情的霍夫米勒。
霍夫米勒並不是一個壞人,他的出發點是善意的,可是就是這份「善意」使得事態漸漸失去控制,最終釀成了不可挽回的罪行,這無法忘卻的罪行使得他日日煎熬。
倘若追溯悲劇的源頭,就在於霍夫米勒從一開始就未施予「正確的」同情,或者說,他把同情一詞看得太簡單了。
在霍夫米勒看來,只要陪伴在艾迪特身邊,親密地聊天、說笑,予以關懷,在她傷心之時適當地施予感傷便是同情了,霍夫米勒本人甚至對此俠義心腸洋洋自得,在施予者的高地上自我陶醉,畢竟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滿足了他自己的虛榮心。
可是,他的同情,僅此而已。
當困囿在輪椅中的艾迪特向他表達愛意的時候,他不寒而慄,驚慌失措地抽身而退,幾次三番想要逃離。他並無進一步發展兩人關係的思想準備,並且認為自己無法抵禦這硬湊上來的愛情以及這愛情帶來的責任與重負,事實卻是,他在施予極其有限的同情時,從未想過也不願做出進一步的犧牲(接受艾迪特的愛情)。而個性剛強的艾迪特向霍夫米勒明確表示,僅僅為了她傾心相愛的人,她才願意接受治療。倘若霍夫米勒不愛她或者不接受她的愛,她覺得生不如死,寧可立即結束生命。霍夫米勒的同情引發了艾迪特的愛意,可是這份同情的不徹底卻要了她的命。
很明顯怯弱的霍夫米勒代表著前一種同情:
看到別人的不幸,急於儘快地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別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
這種同情是世上大多數人都能夠給予的「小善」,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卻急於脫身,避免深入他人的生活,由此陷入難堪的境地。這小小的善意不必付出過多的代價且能暗示自己「是個好人」,可以肯定這是值得讚揚的,但當事情隨著接受同情者的內心活動以及更多的欲求產生變化時,這樣的同情遠遠不夠。
茨威格通過書中另一個人物(醫生康多爾)向讀者闡釋真正的同情是怎樣的:
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決心耐心地和別人一起經歷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康多爾醫生住在貧民區,生活拮据,富有責任心,每天忘我地為病人們奔波。他本有機會娶一位教授的女兒,迎向光明的前程,擺脫貧困的生活,可是最終他卻娶了一位瞎子為妻,僅僅是因為他沒有治好她的眼睛。康多爾明白,如果他再棄之不顧,她便會走向毀滅,所以他無怨無悔地用自己的後半生承擔了這個重負,直到力量耗盡也不停歇。康多爾對盲女本無愛情,是同情使他承擔了這份責任,積極地同情使得盲女對他充滿信賴。
康多爾:只有下決心走到底,直到最終的痛苦的結局,只有懷著巨大的耐心,才能幫助別人。只有決心作出自我犧牲,才能助人!
同情心是一把雙刃劍,誰要是不會擺弄,趁早撒手,它就像嗎啡,只有剛開頭的時候是行善,是靈藥,可是如果不會掌握分寸,劑量不當,不及時停葯,就會變成兇險的毒藥,最初可以減輕痛苦,可當人的靈魂需要越來越多的「嗎啡」,越來越多的同情,有一天就會到無法饜足的地步,甚至還會比從來沒有幫助過產生更多的憎恨。
如果不能好好地控制自己的同情心,會比麻木不仁危害更甚。控制得好是救人,控制不好將有可能損害他人的生命。
不願作出最後犧牲的不徹底的同情,遠比暴力更加致人死命。
我在閱讀過程中十分尊敬康多爾醫生這個角色,他也教會了我,只要開始對一個人施予同情,便要下定決心作出自我犧牲。而當我成為被同情者時,要至始至終對他人的善意充滿感激,減少對他人同情的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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