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人選與西漢政局變遷
經歷過中學歷史教育的我們對於「皇權與相權」這一矛盾都是耳熟能詳,但是有一個問題在於,相權的權力淵源為何?為何會與皇權產生衝突?為了探究這一問題,以下將對西漢以來的丞相人選進行考察,並就此分析西漢政治格局的變遷。
首先摘錄西漢丞相如下表:
觀察漢初之丞相人選,一個最為突出的現象便是在西漢早期,丞相之位往往由軍功貴族掌握。從最初的蕭何曹參,到他們的第二代周亞夫,高帝的從龍之臣牢牢把控著自高帝至景帝時期的丞相權柄,這顯然並非出於巧合,而是有意的政治安排,為了進一步探究這種傾向,需要回到高帝的白馬之盟中。
《呂太后本紀》中記載:【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這是白馬之盟在史籍中的第一次出現,而在《漢書》中則有更為詳細的表述:【漢興,外戚與定天下,侯者二人。故誓曰:「非劉氏不王,若有亡功非上所置而侯者,天下共誅之。」】白馬之盟的背景是高帝末年,在基本平定異姓王之後與眾功臣會盟宣誓,其本質是對於漢初政治格局的確認,其核心包括兩點:其一,保證劉氏對於皇權與諸侯王權力的壟斷,其二保障漢初軍功貴族的政治地位。更進一步說,白馬之盟實際上確認這樣的政治秩序:漢帝、同姓王、軍功貴族構成漢初政治的三大主體,軍功貴族負責保障劉氏在中央和地方兩方面江山不會易主,而劉氏則反過來給予其列侯的政治地位,由此保障中央與地方內外平衡、三足鼎立,共同維護漢初政治秩序。而丞相作為外朝領袖,顯然也作為政治交易的一部分,由軍功貴族所壟斷保障其地位,因而我們可以說,軍功貴族對於丞相之位的壟斷,背後的法理淵源便是白馬之盟所確認的漢初政治秩序。
《高祖本紀》中記載著這樣一件軼事:【呂后問:「陛下百歲後,蕭相國即死,令誰代之?」上曰:「曹參可。」問其次,上曰:「王陵可。然陵少戇,陳平可以助之。陳平智有餘,然難以獨任。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者必勃也,可令為太尉。」】此事一方面可視為高帝知人善任的例證,另一方面似也說明對於丞相的選任,在軍功貴族中具有既定的規則。早在天下大定之時,關於漢初功臣的排序位次便有爭論,最終的結果是【蕭何第一,曹參次之】,而這二人也成為西漢的前兩任丞相,而王陵本是地方豪傑,在豐沛起義時極具聲望,因而或可推測漢初丞相的選任,正是依據資歷、功勞等特定規則,在軍功貴族中漸次擔任。
然而在漢初歷任丞相中,審食其這個名字是尤其值得重視的,其任相的背後則是呂后時代的政治衝突。在王陵被免後,審食其擔任丞相,其弔詭之處在於審食其雖同屬漢初軍功貴族,但是資歷、功績均不突出,他能夠出任丞相,最為重要的一點便在於他是呂后的心腹。早在楚漢戰爭期間,審食其便在呂后左右,《項羽本紀》載【審食其從太公、呂后間行,求漢王,反遇楚軍】,由是審食其便成為呂后的心腹,甚至在高帝逝世後審食其參與到了呂后的重大謀劃中,【四月甲辰,高祖崩長樂宮。四日不發喪。呂后與審食其謀曰:「諸將與帝為編戶民,今北面為臣,此常怏怏,今乃事少主,非盡族是,天下不安。」】在這段記載中,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在高帝去世後呂后對於軍功貴族的恐懼,白馬之盟由高帝構建,從龍之臣也都是高帝的舊部,如今高帝去世,作為女主的她能否掌控政局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正是出於這種不安,呂后決議採取集權措施。再聯繫到王陵被免相的原因,正是由於反對呂氏封王,審食其任相背後的政治衝突逐漸浮出水面。
為了防範諸侯王與軍功貴族,曹參去世後,呂后將丞相之位一分為二,從制度上削弱軍功貴族的專權,在惠帝去世之後,呂后的步伐更加迅猛,欲封呂氏為王,在地方上制衡同姓王,這一舉措明顯破壞了白馬之盟構建的政治秩序,因而遭到丞相王陵的強烈反對,呂后於是將其免相,將衝突延伸到朝堂之上,繼而打破了軍功貴族論資任相的規則,將自己的心腹審食其安插到丞相之位,一方面也算沒有違背丞相從軍功貴族中選拔的傳統,另一方面卻也實際上打擊了軍功貴族的權力。
呂后打亂了功臣任相的規則,破壞了軍功貴族的利益,又分割同姓王的土地封王呂氏(齊王聯合周勃叛亂最為直接的原因便在於呂后分齊地封琅琊王劉澤),影響了同姓王的權力,嚴重的破壞了白馬之盟構建的政治秩序試圖強化皇權,但是在其死後這種格局必然無法維護,而呂產的任相則是最後一根導火索,最終周勃聯合齊王入宮,誅滅了呂氏。
諸呂之亂(其實嚴格來講,真正發動政變並非呂氏,而是周勃與齊王)結束後,陳平主動辭相,至此丞相復為一位,而周勃則作為軍功貴族的領袖擔任丞相,至此對於丞相的選任再次回歸到白馬之盟確認的政治秩序中,而深處亂局的審食其,最終被淮南王所殺,至此呂后時代的動蕩走向了終結。
此後的丞相之位經歷周勃、灌嬰等人的傳遞,繼續由軍功貴族把握,而在在過程中需要特別一提的是申屠嘉,此人在楚漢戰爭中雖然從屬於劉邦集團,但是並無多大軍功,申屠嘉的任相也意味著第一代軍功貴族在文帝後期已經凋零殆盡,在申屠嘉之後,丞相的人選則變成了第二代軍功貴族,而其中最為重要的,無疑是周亞夫。
《漢書》在白馬之盟後還加上了如下評論:【是以高後欲王諸呂,王陵廷爭;孝景將侯王氏,修侯犯色】,所指代的分別是上述王陵反對封王呂氏和周亞夫反對封侯王信二事,而這一頭一尾,恰恰標誌著由白馬之盟構建的漢初政治秩序的成立與衰敗。
文帝在即位之初,體現了對軍功貴族的妥協與退讓,但是在其權力逐漸穩固之後,便重新開始加強皇權,其採取賈誼之策,分別以「令列侯之國」和「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政策打擊軍功貴族與地方諸侯,在經歷了文景二帝的集權嘗試後,漢初的政治格局逐漸發生了重大變化,功臣零落、諸侯衰微,西漢的皇權得到了強化,而正是在這一歷史過程中,周亞夫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景帝的削藩政策引起了關東諸侯的強烈反彈,最終引發了吳楚七國之亂,儼然如秦末關東諸侯反抗關中帝室之重演,而在平定叛亂的過程中,周亞夫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就是在這過程中,其個人的權勢也到達了頂點。
然而正是這樣一位功臣後裔、當世名將,最終的結局卻令人唏噓,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便是上述王信封侯一事,【竇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景帝讓曰:「始南皮、章武侯,先帝不侯,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竇太后曰:「人主各以時行耳。自竇長君在時,竟不得侯,死後乃其子彭祖顧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景帝曰:「請得與丞相議之。」丞相議之,亞夫曰:「高皇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今信雖皇后兄,無功,侯之,非約也。」景帝默然而止】,然而時隔不久,周亞夫便因病免相,甚至下獄而亡,王信也如願封侯。
王信封侯一事,與呂后欲封呂氏大體相似,周亞夫與王陵反對的理由也皆是援引白馬之盟,然而一者入宮誅滅外戚,一者則下獄含冤而死,這其中表現的正是在經歷了文景時代後,皇權逐步強化,諸侯王與軍功貴族逐漸退出歷史舞台,由白馬之盟構建的漢初政治秩序也即將被全新的皇權體製取代。當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時,其內心執念的,或許仍然是白馬之盟所要求的維護皇室江山,然而此時的他並沒有意識到,他所維護的秩序即將走向終結,誠如竇太后所言,「人主各以時行耳」,屬於軍功貴族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景帝朝的最後一位丞相是衛綰,他的任相也意味著軍功貴族對於相位的壟斷走向了終結。
到了武帝朝,丞相的人選在前期略顯雜亂,其中尤以外戚為主,竇嬰與田蚡最為典型,而在二人升降過程中,我們也能夠清晰的看到武帝對於外戚權力的抑制,其核心目的都是為了維護皇權的絕對性,而到了後期,以公孫弘任相為標誌,丞相選任的新時代到來,儒生開始登堂入室,進入朝堂之上。當然需要特彆強調的是,武帝執政仍以「霸政」為主,直至晚年輪台詔後,才有所轉變,並且並非純用「王政」,而是採取了「霸王道雜之」的政治路線,因而可以認為,雖有公孫弘任相這一標誌性事件,但是儒生在武帝朝的政治地位仍然是弱小的,其本質與竇嬰無異,不過是沒有政治實力的儒生更易於掌控,能夠更好的保障皇權。因而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在武帝時代,丞相變動劇烈且少善終,正表現出隨著皇權體制的強化和軍功貴族的衰落,丞相已無力與皇權對抗,世人多論武帝時代多名將而少名臣,一個重要原因便在於在朝堂之上,武帝本人掌控著全部權力,而丞相也只是其手中的工具。
「霸王道雜之」的政治路線為霍光與宣帝所繼承,而這一點也能夠從丞相人選中窺得其貌。這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黃霸,黃霸其事記於《循吏傳》,而循吏正是在武帝朝獨尊儒術後由儒生與文法吏合流而成,其體現的正是儒家倫理與帝國治理方式的結合,可謂「霸王道雜之」,甚至本為文法吏的於定國也【迎師學《春秋》,身執經,北面備弟子禮。為人廉恭,尤重經術士,雖卑賤徒步往過,定國皆與鈞禮,恩敬甚備,學士咸稱焉】,在武宣時代,我們可以認為,這一階段的丞相選任體現出典型的「官僚化」特徵,與漢初由功臣壟斷的「貴族化」特徵相對應,丞相不再具有獨立的政治勢力,而逐漸成為皇帝統領朝政的官僚工具,體現出這一階段皇權體制的特徵。
武帝朝的另一大轉變,便是內朝的崛起,其標誌便是霍光的橫空出世。霍光身領大司馬大將軍並領尚書事,統領朝政甚至廢立皇帝,形成內朝壓制外朝之勢,正是以中朝的政治權力為基礎,這固然是由於武帝去世之後留下巨大權力真空所導致,但是同樣也體現了歷史演進的趨勢。《漢官儀》載:「漢興,置大將軍,位丞相上。」《文獻通考》卷五十九云:「大將軍內秉國政,外則仗鉞專征,其權遠出丞相之右」,正是這一趨勢的寫照。如果說繼霍光而起的宣帝尚能夠掌握權柄的話,到了成帝時代,便發生了重大變革。
成帝時進行了官制改革,【以大司馬票騎將軍為大司馬,罷將軍官。御史大夫為大司空,封為列侯。益大司馬、大司空奉如丞相】,這一改革仿照古制設置三公,實際上是將丞相之權一分為三,而其後的政治原因正是由於王氏外戚的強勢崛起,甚至達到了【久之,上欲專委任鳳】的地步。中朝與外朝相比,最為突出的優勢便在於為皇帝所親信,是皇權之延伸,因而外戚這一群體本身就是進入中朝得天獨厚的條件,其專橫者自然如王氏,但是衛青、霍去病得以入仕,同樣是這一道路。當皇帝能夠控制中朝時,如武宣之世,那麼中朝就是貫徹皇權的有力工具,但是倘若伴隨著王朝自身的腐化,皇權無法控制中朝時,那麼外戚便可通過中朝控制權力,成帝時期正是典型。在王莽的攀升路徑中,我們可以清晰的看到中朝的影響,王莽初任黃門郎,後在永始元年封光祿大夫侍中,綏和元年出任大司馬,可以說內朝在外戚攀升的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也正是由於外戚在中朝的崛起,外朝丞相的地位日漸尷尬,在元成之世後,出任丞相的人選要麼碌碌無為,要麼淪為外戚的爪牙,不復往日之權柄。而到了西漢後期,為順應奉天法古的思潮,甚至連丞相之名都改為大司徒,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原歸屬於丞相的統領朝臣之權力,逐漸由外轉向內朝,被外戚所奪取。
簡要分析西漢丞相人選之後,我們可以進行以下梳理,西漢的丞相選任大體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高帝時代至景帝後期,在這一階段丞相選任基本按照白馬之盟確立的政治規則,在軍功貴族及其後代中選任,其中呂后時期就此發生劇烈的政治鬥爭,最終演化為諸呂之亂;第二階段是武帝時代至宣帝時代,經歷了文景武三代的集權嘗試,白馬之盟確認的政治秩序被武帝時代的皇權體製取代,丞相多由文臣出任,體現出鮮明的官僚化特點,在這一階段丞相與皇權衝突逐漸消弭,成為被皇權掌控的行政工具,體現出皇權體制的特點;第三階段是元成時代至西漢末年,隨著皇權的衰落與外戚的崛起,外朝丞相之權逐漸被中朝的外戚所侵奪,作為百官之長的丞相變的有名無實,逐漸淪為外戚的爪牙。
以上丞相選任的三個階段實際上體現便是西漢政治演變的三個階段,在西漢前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秦制的反動,保留了戰國時期關東貴族政治的色彩,其對於同姓王的分封和軍功貴族的優待皆體現此點,因為西漢初年也可視為貴族政治階段;然而皇權的強化是不可阻擋的歷史大勢,呂后雖然失敗,但是在景武之際,皇權體製得以重建,貴族政治自然也就歸於消滅,丞相一職,也復歸其官僚的本色,因而武宣時期可視為皇權政治階段;伴隨著皇權的強化,中朝的崛起與異化最終導致外戚奪取權柄,並最終在儒生的幫助下奪取了皇位,而丞相權力的沒落正是此時外戚政治階段的真實寫照。
最後,讓我們回歸一開始所提出的問題?相權究竟是如何與皇權衝突的?經過考察之後我們發現,西漢一朝,皇權與相權的衝突主要體現在西漢初年,尤以呂后時期最為激烈,在武帝時代,丞相便重歸官僚身份,為皇權所掌握,而西漢末年更是失去了權柄,然而我們不禁要問,與皇權發生衝突的就是「丞相」還是「軍功貴族」?丞相就其本意而言,只是百官之長,在帝制社會仍是皇帝的工具,其本身與皇權並不存在利益衝突,就西漢初年的政治鬥爭而言,雖曹參周勃等人同時具有丞相及軍功貴族兩種身份,但是我們看出,真正與皇權發生衝突的是其軍功貴族的身份,而非相權。軍功貴族作為獨立的政治勢力,自然在權力利益的分割等方面上會與皇權發生衝突,而作為官職的丞相,卻需要仰賴皇權才能得以保障,因而與皇權產生衝突並非「丞相」本身,而是丞相之位上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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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霍光與中朝:何越曦:如何評價霍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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