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義(3):傳統的發明

寫在前面:之前那篇德意志民族主義是支線,這篇才是主線。德意志下篇,關於費希特的讀書筆記,處於並將長期處於鴿置狀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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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PolitiScales網站上的政治傾向測試刷爆了知乎鍵政圈與鍵史圈,其中第一組坐標系是建構主義(constructivism)與原生主義(essentialism),體現在民族主義研究中就是「民族發明主義」與「民族自古以來」。所以借著這篇文章講一講民族主義理論中的「建構主義」範式代表人物,霍布斯鮑姆的民族主義學說。

如何理解民族主義理論中的「建構主義」?首先,與從馬克思·韋伯到厄內斯特·蓋爾納的思路一致,它同樣認為民族主義是現代化轉型的結果,是民族主義產生了民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民族是「印刷資本主義」整合併界定出來的「想像的共同體」,霍布斯鮑姆則強調,民族的產生應該歸功於19世紀以來「被創造出來的傳統」,這些傳統是社會工程的產物,往往帶來某種固定的、形式化、禮儀化的活動,因而被精英階層用來引導群眾運動的能量。這種對民族概念的解構是後現代性的——儘管它的理論框架某種程度上來自於馬克思主義。

19世紀以來的現代國家面臨著兩個問題:一方面,國家對公民生活的干涉越來越深,這就需要國家在對公民個體實行統治時克服技術困難,需要掌握溝通能力的公務員推行政令,並且需要每一個公民讀書識字(這一思路承襲自蓋爾納);另一方面,在排除了舊的宗教社會等級制度之後,公民們開始直接效忠國家,如何維持公民對國家機器的認同?現在國家越來越需要一般公民的認同,國王貴族們再也不能隨意徵召農夫們拿起乾草叉直接上戰場去捅向騎士老爺們了。在19世紀的大眾政治運動與民主化浪潮下,男性普選權成為了這一時期最廣泛的「傳統的發明」:公民對民族的歸屬感與效忠,變成了首要的政治議題。公民全體參與的普選權帶來的民族認同賦予了民族國家的合法性,特別是在政權的悠久歷史,王朝的合法性轉移等因素都宣告衰微的時候。

大眾政治的產生,使得統治階級重新發現了非理性因素在維繫社會秩序中的重要作用。民族節日、紀念死者、國旗和國歌、雕像狂熱,體育比賽,都是精英階層的工程師們深思熟慮以後的創作,這些工程師們通過製造象徵物、儀式、神話和歷史以適應現代化社會動員民眾的需要,例如被遺忘數百年的貞德被右派人士作為法蘭西民族英雄重新包裝,或者環法自行車賽與奧運會的舉辦,都增進了民族成員的認同感【1】。又如在中國,作為民族凝聚力來源之一的「中華民族的民族英雄」僅僅是一個1903年被首次發明出來的概念。

在法國,有三種主要的發明:取代傳統教會教育的世俗教育;包含遊行與群眾慶祝活動的公共儀式的發明,如巴士底獄慶祝日始於1880年,這一節日將大革命的遺產轉變為對國家盛大活動與公民快樂的共同表述;大規模建造的公共紀念碑。而在德國情況則有所不同:民族發明家們的首要使命是將第一帝國與第二帝國的敘事聯繫起來,前一千年要為當下服務,因而在這一發明過程中要分外強調1848年以前的德意志浪漫主義敘事傳統與新政權的結合:1875年,條頓森林的阿米尼烏斯雕像正式落成;1913年,萊比錫戰役100周年紀念碑建成;威廉一世、俾斯麥與色當三個關鍵意象成為德意志國家的共同經歷的宣傳核心【2】。

作為民族區分的最重要的核心標識,民族語言同樣是人為建構的產物。在國家推行普及的中小學教育之前,並不存在一種「national language」,存在的只是作為行政命令的書寫工具和口語傳播產生的共通語。一般人民群眾中固然存在一種基於語言的樸素認同,這種認同也會是族裔-象徵主義者(如安東尼·史密斯)所認為的「前現代的」民族與民族主義的源頭,但這種強烈的民族認同更多僅存在於知識分子階層當中,普通民眾擁有的更多是一種地域與社群認同:例如抗日戰爭的時候,中國普通民眾尚且自認為是「北京人」「重慶人」,而不是「中國人」。

民族情感賦予了民族語言強烈的象徵意義,通過語言的一致達到文化、權力與意識形態的一致,例如我們熟知的那句「法語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在剝奪法語的使用權,改用德語的民族同化的權力實踐中體現出語言的政治性。民族語言的建立與國家權力的合法性高度相關,政治意識形態在建構民族語言的過程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角色,無論是語言的發掘、標準化(普通話)還是發明創造(漢語拼音,愛爾蘭語,希伯來語)。事實上,民族語言的建構與民族神話所宣稱的說法(例如民族語言富含民族文化與民族情操)根本就大相徑庭,「民族語言只是官方從各種不同的通行語言當中,精鍊出一套標準化的對話方式,然後再把所有的通行語言降格為方言」【3】。這種語言通過在政治上的優勢地位,將自己轉化成為國民教育與「印刷資本主義」的載體。而在近代之前,這樣的事例實在讓持原生主義觀點的民族主義者傷心:東印度公司在19世紀30年代要求印度人用英語經商取代波斯語,但是對於大多數印度人來說,這兩種語言都是外來語,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不讀書也不識字,因而使用哪一種語言對他們來說都無所謂。

從馬克思主義立場與歷史學家的良知出發,霍布斯鮑姆激烈地抨擊民族發明家們「發明歷史傳統」的舉動:「許許多多想用神話與創造來取代歷史的行動,不僅僅是一種低劣的思想笑話而已。他們可以決定歷史課本裡面的內容是什麼,如日本政府當局就深知個中三味,他們堅持將日本侵華的史實予以結凈化,再放到課堂上來教授。」他還指出,希特勒對猶太人進行的種族滅絕,「已經轉變成為對以色列國的存在的一種合理化」,政府甚至將這種慘劇轉化為一種儀式,藉以強化以色列的國家認同與民族優越主張【4】【5】。一方面,過去的歷史是真實存在的,「偽史考」這樣的對歷史的神話與虛構違背了歷史學求真求實的原則,同時也會造成運用歷史傷害其他民族國家的結果;另一方面,建構的歷史往往將人類歷史中的某一個階段孤立起來,這違背了人類歷史相互聯繫與相互影響的基本規律。

我們現在可以討論霍布斯鮑姆留下的民族主義理論的遺產了。霍布斯鮑姆為民族主義的起源理論提供了一種自上而下建構的視角:在民族主義實踐中,重要的不是真與假,而是作為一種話語的意義結構,即「如果人們認為某種情況是真實的,那它就是真實的」;既然國家的本質是階級統治的工具,那麼統治階級主導構建的民族主義也必然是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在「國家-民眾」的二分中,民眾處於失語地位,他們被動地接受統治階級的灌輸,在規訓中形成了一種與統治階級的共同民族情感的共鳴,這比安德森的理論更接近於「想像的共同體」的字面含義。既然民族是建構出來的文化人工製成品,那麼這一理論也暗示,民族可以被消融,它們的想像與敘事也會在將來停止,全球性的相互依存意味著更大的經濟單位將來會提供一種超越當下的民族主義共同體的基礎。

參考資料:

【1】皮埃爾·諾拉《記憶之場: 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

【2】霍布斯鮑姆《傳統的發明》,P347-354

【3】霍布斯鮑姆《民族與民族主義》,P63

【4】霍布斯鮑姆《論歷史》,P12-13

【5】關於以色列的民族主義話語構建,可參考施羅默·桑德《虛構的猶太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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