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際大放異彩的國人動畫《Cage 折枝》，究竟有對女性怎樣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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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部異常引人注目的動畫短片上線了。

其成熟的風格，以及對女性的細膩描寫，讓無數觀眾為之動容。作品更是在國際大大小小的動畫節展上成績斐然——

Cage 折枝

以下，先奉上《折枝》的作品完整版視頻——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18173086/ (二維碼自動識別)

作品背後，真的蘊藏了豐富的思考和情感。

而作者，是來自一位畢業於紐約普瑞特藝術學院動畫專業MFA的中國留學生，杜鵬鵬。

以下，讓我們把時間交給動畫的作者杜鵬鵬，看看原汁原味的作者自述吧！

杜鵬鵬

最初的靈感來源

恩情，這是我這個片子最初的靈感來源。

它源自我的奶奶，一位來自封建舊社會的女性。

奶奶的堅強，獨自帶著一家子來到南京紮根，養育他的五個子女。她不識字，不會說普通話，也學不會南京話，滿滿的一口山東侉話，有時還帶著大蔥香。她不能去單位工作，甚至為了生計，不惜不顧原來富家千金的姿態，以撿鴨毛來換取生活費用。她的吃苦耐勞，永不屈服的精神才使得咱家有了一片擋風遮雨的屋檐，而子女們方可在其下開支散葉。

人家說，家裡沒有男人就沒了天。我的爺爺那時候被抓去抗戰了，家中只有奶奶，但天一樣是那麼的明媚。而我的出生，應該說是給這明媚又增添了一縷希望。

有一次，如果不是奶奶奮不顧身從樓梯上撲過去抱住我滾下樓梯去，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幾乎20年每天生活幾乎在一起，風雨都被你們擋了，滋養都給了我。

闊別兩年再次回家，奶奶在重症監護室里無法睜眼，插管呼吸。正好幾日後就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去重症依舊準點看望奶奶。我問，奶奶您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我一起過生日？我來啦！就在這一剎那，奶奶的心跳一起突然想起來，一個持續的聲音一直想著。波動線變成了橫線。一條記錄心跳的的數據紙條列印出來。奶奶那時走了，我淚崩了。我覺得我能體會到您最後這份恩情，永生難忘！

女人的物化

我曾看到凱瑟琳·麥金農的一段話：

當生產中心轉變為市場時，婦女的家庭勞動確保了男性的至上地位。這也許能描述出一旦商品生產取代了社會生產，婦女被排斥在商品生產之外。

從當下角度去看，這裡存在著明顯的性別的不平等。而這甚至都稱不上是剝削，因為剝削時可以討價還價的。但在那時，皇帝的後宮們，就都是送來的「人物」。而女性的勞動則被物化為保潔，服侍，做飯，生兒育女等。那時候女性得屈從男性，成為其附屬品。《折枝》片中我也有傳遞這點，好比女子在碗中的等待，金色筷子的褻玩等。其成為一道可供品嘗的菜色，一件專屬的玩物。

我作為一個男性青年導演，我很想站在我故事中的角色的立場去看待故事中的女角色，我更希望自己也是那個蜷縮在碗中的女性角色，去體會「筷子」的感受，去體會女子到底在服從的同時的真正所需或是期盼是什麼。我往往是分裂的……我總在兩者徘徊並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是存在感情還是只因習慣？

下面一段很有意思，來自董金平《馬克思主義的女性主義前沿問題及其內在邏輯》：

如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伊利格瑞在她的《此性非一》一書中就強調，女性的身體是在男性的身體經驗中被架構的，她指出，「女性的性徵總是在男性因素之中被理論化的」，甚至女性的陰蒂也被想像為小型的陽具，這樣，相對於男性的身體經驗，女性總是被表象為一種「缺乏」，一種「萎縮」，甚至「陽具嫉妒」。在男性身體經驗所架構的形象中，女性的身體總是次等的、孱弱的、退化的、殘缺的，故而女性只能以一種次等的角色進入到各種話語體系之中。

當下科技發展與美學機制已經在女性身體上得到相輔相成。女性是特別在意外在的，希望得到青春和美麗。這是一種天大的慾望。當然男性也會同樣如此。此時就會迎來龐大的資本注入其身體，從而完成身體的美化。這卻又是個深淵，是個吸金的無底洞。

此時，我覺得人就變成了商品，變成了物。整形，削骨，破尿酸，羊胎素……周而復始，最後面目全非。這真的是鴉片，會上癮，且自我麻痹陶醉。通過大量資本投入的商品，成功得買了個好價錢。慾望得以滿足了，但此時人還是人，慾望沒有變，對美的渴望只有更多，從而又迎來下一次的物化……

其實，現在的我們誰不是個物呢？打從出生，我們就像個個商品一般等待資本注入，投資。當被投資到一定程度後，自身有個了價格，進入市場，貨比三家，讓自己賣個好價錢……

我對於女性，還是充滿了人類最原始本能的慾望。這種慾望或是佔有，或是衝動，或是欣賞，又或是成全。就是因為種種自我情緒被之調動，欲罷不能時達到極致的美。沒有另一種這世上的美可以同時讓我做到這些了。

古有不愛江山愛美人，雲想衣裳花想容，回眸一笑百魅生…… 而我又常常反向思考，既然男性（我）就是愛女性的美；那麼從女性的視角看男性又可以怎樣來形容？我覺得，女性愛得不是眼前的人，而是愛的愛情本身而已。可以回味戀愛的感覺，但是那個人是誰，可能早已模糊了，或者說是早已不重要了。就好比《折枝》片中，女子吸食來麻痹自身，滿足自我的精神愉悅。幻似自身涅磐，燃燒，綻放身姿。這一切跟那個給予她的男人似乎一點關係也沒有了。

片中有這個女性角色的多個時期，多種情緒與姿態。我認為每一種在我心裡都是美的，是我希望呈現的女子美的樣子。沒有一種美比這種美的失去更痛心。

折枝與 CAGE

我真的要認真的說一下，這部動畫的全名是《CAGE 折枝》。我投遞電影節，又或是Vimeo staff picks時，他們大多依然呈現我的片子原本的名稱；而有些節展就只變成了折枝，或者CAGE。很主觀的將其拆開來看了。但其實，兩個詞不是互譯的關係。

我在這個名字上花了不少時間。我覺得，名字對於客觀事物很重要。

折枝這個詞我取自杜秋娘，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原本意思就是要珍惜青春。我單取出「折枝」兩字，跟加重傳達了這一份凄涼的情緒。也有一種枝幹被折斷的感覺在裡面。

由於整個動畫是在美國完成的，提交發布也在美國，還有部分作畫也帶有點西方的因素在其中，所以用了一個英文詞CAGE。CAGE本身是籠子的意思，由於這個「籠子」的存在，導致折斷了枝幹。因果關係。

順便說一下，之前曾經做的一部動畫，叫做ya-er芽兒。講述的是兒時成長的故事，內容比較純真。所以這次的折枝，也是順接著這個芽兒的情緒發展下來的。芽兒長大有了枝幹，遇到風吹雨打，枝葉凋零。

一些創作花絮

《折枝》是在我的MFA學業期間完成的，是我的畢業創作。自己一人陸續花了兩年的時間，從最開始的開題，找靈感，寫文案，寫腳本，做concept，做分鏡，發哦中期做動畫，反覆修改，上色，再到後期合成，剪輯，特效，配樂等。當然音樂是專門找專業的朋友原創的。

在製作片子的過程中，困難有很多。怎樣去表演女性的形體姿態，我自己就有各種模仿睡姿……你們不用想了，很猥瑣的樣子哈。當然也找了紅顏知己幫我擺擺pose，觀察。甚至有一次，我還用兩個掃把的棍子部位去戳女子身體部分，從而來模擬故事中筷子的情節。現在想想，還是有必要的。

整個片子耗時最多的部分就是線條，恰恰也是相當複雜的一個環節，因為真的需要當作一幅幅插畫的品質來製作。

我一向對線的要求很高。線就是形，是繪畫中最重要的部分。線不準，形就不準；形不準，則神離。散了架子，就像將沒了骨架會倒塌的豆腐渣工程一般難堪。一個線都畫不好的動畫，或是無力，或是飄搖，看不下去。製作好不錯的線稿，也是為之後上色以及做效果做了堅實的根基。我往往一張線稿的成形到成品我就要用30-40分鐘。是個需要靜心的精細活。

怎樣去創作一場舞蹈

《折枝》里有一段重要的舞蹈段落。為此我在網上看了很多名族舞蹈視頻，你可能看出我很喜歡楊麗萍老師的《雀之靈》吧。但我並沒有仿照他的舞姿，有致敬的心意就夠了。

我將各個參考視頻里喜愛的舞蹈姿勢速寫下來，然後開始有敘述邏輯的調整順序以及時間長短。因為此時只有很多速寫稿，沒有姿勢之間的時間和銜接了，需要重新組合。既要讓觀眾看得順暢，又要通過鏡頭的切換來變現出視覺衝擊力。所以問題就來了，不同視頻舞蹈里截取的姿勢與姿勢之間的舞蹈過渡怎麼辦？

我曾想過請個專業舞蹈人來幫我跳，當然我也這麼做了。我去約他們在曼哈頓星巴克見面，去給他們看我的動畫分鏡，我的設想和草圖等。但最後並沒有成功。後來我就自己在家裡跳來跳去，儘可能將這些姿勢銜接上。我只求動作順暢，動態規律沒問題，美感就先別提了。於是就這樣做了下去。甚至好幾格鏡頭完全就是自己創作的。例如，雪地里小女孩轉圈從右側入畫，轉圈踢雪，揮擺衣袖和手勢，胳膊抬高，手勢變成鳥首，動著手指向上越抬越高。表示這鳥邊眨嘴變態頭的姿態。小女孩隨之抬頭，眼鏡看著鳥首，另一隻胳膊向身後舒展成鳥的翅膀等……

最後居然效果不錯。所以又應驗了我上面的話，真的就是因為：女子就是最美。其實是我的姿勢和動態，換了個性別和樣貌，舞也變得好看起來～哈哈。

最大的困難

最大的困難就是如何編排展現，將這個富有層次和各種隱喻的傳統東方主題展現給眾人，尤其是當時學校里的教授等老戲骨們。因為面臨著嚴峻的畢業問題。原本的故事長度是12分鐘左右，經過製作出一兩個鏡頭以後可以預估整體時間周期，以及還得留有後期配樂和修改的時間。經過多次與導師的博弈，經過很多次版本的修改與精簡，最後成片4分26秒。

在這個抵抗與妥協的鬥爭中，可謂必須buff全開，腦汁得綻放…… 這裡給大夥分享一些當時的分鏡吧。

大部分的教授，我認為可能普遍習慣了線性敘事結構。他們挺擔心學生去挑戰這樣的類型。但又由於國際學生比較豐富，有時候試圖解釋一件事物半天，教授也沒有性子在答辯上跟你多費周折。所以一旦你挑戰了一把線性敘事的多線表達，又或者你來一個非線性敘事的時間常態的變異，例如雙時空，平行時空，套層敘事結構等，你的挑戰往往就是在教授們眼前挖坑。大多數都被自己的坑給埋了，教授們為了省事再給你填填土。好了，你答辯fail了，再給你一學期改改吧。

其實我就是個挖坑的人，而且挖得很深。我很喜歡在片子中設置細節包袱，隱喻和懸念；也著迷故事結構；再加上我偏愛中國的元素和比喻等，以至於讓教授一度都不知怎麼去設問。最後有的說看不懂，有的說很有趣，有的說很美。就是沒幾個可以針對一些細節來具體點評的。

我的故事是非線性複線結構中的套層敘事結構。就好比俄羅斯娃娃一樣。而我的片中充斥著各個夢境的片段，我叫他「套夢」。致敬Inception。也就是最開始主角的情節是後面主角的夢，然而此時的情節又是之後同一個主角的夢，以此類推。而夢中的主角年齡是逐漸變化的。大家可以注意一下我在主角頭花方面的作為設計。

我的片子還存在一些反線性敘事結構。那就是多為散文化電影、詩化電影、實驗電影等藝術電影所採用。他們並不推崇敘事，有意淡化敘事，淡化情節，淡化人物關係。更多的是表達一種情緒。

由於了解自身所求與困難，所以想一想時間和金錢，不得不縮減動畫時長。減去次級敘事鏡頭，保證一級鏡頭的質量和美感，保證主旨的前提下，畢業且完成此片。現在看仍有很多不足，仍需再磨礪再進去之處。審美需要修養，並不是件人云亦云的事情。

片中幾處細節的設計

最後我說說我比較滿意的片中幾處設計吧。

我覺得最開始碗里的這個情節設計是成功的。這段戲裡的人物表演是可以被相信的。無論從整個環境氛圍的營造，角色的設計與安排，對於外來事物的反饋，以及對於情節的分配我都是滿意的。

這裡並不是為了表現壓抑而表現壓抑。如果對於一段演員表演來說，這段表演不能全部是情緒，那樣會很難演，也很難讓觀眾消化。開始的視角是固定的，也可以看作是個第一人稱視角，即拿筷子人的視角；又或者說是觀眾的視角，甚至男人的視角等。我覺得這點就挺有趣的。我給了女子睡覺的時間也就是給了觀眾進入的時間。然後筷子的進入是一種代入感，從畫幅外至內與女子有交互的戲。是種調戲，是種幽默，也是在立意。

女子一直在收斂著情緒，或者說是我有意識的不去表現，也是為後面的爆發積攢能量。其實到這裡就已經是一個很有衝擊的表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