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你是誰

金庸說,他最不喜歡的人物,有岳不群、滅絕師太、郭芙等人。

我也不喜歡郭芙。

讀《神鵰》的時候,沒少被她氣得摔書,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何以郭靖和黃蓉會生養出這樣一個女兒,除開完美避開父母的優點之外,還作過無數大死。但當我合上書頁,理智便告訴我:金庸能把她寫得這般可厭,是金庸的本事,你又何必與一個文學人物置氣?她只不過是完成金庸交付給她的任務,而你,氣出病來誰能替?

還不如好好看看,金庸究竟交給了她什麼任務。

作為前代主角的女兒,郭芙的身份不可謂不特殊——放在梁羽生的武俠世界裡,她沒準就取楊過而代之,成了《神鵰》的主角。雖然後來證明她不是,但當她出場時,沒有人懷疑她會在書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她爸是郭靖,她媽是黃蓉,若要論起家族勢力,可謂上承當世五絕,下連全真丐幫,分分鐘登頂中原武林,奇珍異寶隨她用,當世絕技任她學,還多了一個桃花島來放飛自我——放在金書的世界裡,這便是第一流的出身。

不敢想見,如此豐富的資源,會讓郭芙成就怎樣的人生。

在《神鵰》第二回,金庸借武修文的眼,來寫郭芙的出場:

忽聽得背後兩聲低嘯,聲音嬌柔清脆,似出於女孩子之口。兩隻大鷹又盤旋了幾個圈子,緩緩下降。武修文回過頭來,只見樹後走出一個女孩,向天空招手,兩隻大鷹斂翅飛落,站在她的身畔。那女孩向武修文望了一眼,撫摸兩隻大鷹之背,說道:「好雕兒,乖雕兒。」武修文心想:「原來這兩隻大鷹是雕兒。」但見雙鵰昂首顧盼,神駿非常,站在地下比那女孩還高。

武修文走近說道:「這兩隻雕兒是你家養的么?」那女孩小嘴微撅,做了個輕蔑神色,道:「我不認得你,不跟你玩。」武修文也不以為忤,伸手去摸雕背。那女孩一聲輕哨,那雕兒左翅突然掃出,勁力竟是極大,武修文沒提防,登時摔了個筋斗。

武修文打了個滾站起,望著雙鵰,心下好生羨慕,說道:「這對雕兒真好,肯聽你話。我回頭要爹爹也去捉一對來養了玩。」那女孩道:「哼,你爹爹捉得著么?」武修文連討三個沒趣,訕訕的很是不好意思,定睛瞧時,只見她身穿淡綠羅衣,頸中掛著一串明珠,臉色白嫩無比,猶如奶油一般,似乎要滴出水來,雙目流動,秀眉纖長。武修文雖是小童,也覺她秀麗之極,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之意,但見她神色凜然,卻又不禁感到畏縮。

武修文的父親是南帝的大臣兼弟子,已經是當時武林中少見的名門出身。然而,郭芙的容貌、武功,甚至一對白雕,都讓他有望塵莫及之感。金庸通過側面描寫,彰顯了郭芙相對於同齡人的巨大優勢。

武修文也就罷了,將郭芙與緊接著出場的楊過相比,那對比才叫慘烈。

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左手提著一隻公雞,口中唱著俚曲,跳跳躍躍的過來,見窯洞前有人,叫道:「喂,你們到我家裡來幹麼?」走到李莫愁和郭芙之前,側頭向兩人瞧瞧,笑道:「嘖嘖,大美人兒好美貌,小美人兒也挺秀氣,兩位姑娘是來找我的嗎?姓楊的可沒有這般美人兒朋友啊。」臉上賊忒嘻嘻,說話油腔滑調。

郭芙小嘴一扁,怒道:「小叫化,誰來找你了?」那少年笑道:「你不來找我,怎麼到我家來?」說著向窯洞一指,敢情這座破窯竟是他的家。郭芙道:「哼,這樣臟地方,誰愛來了?」

在兩段出場描寫里,兩人可謂天差地別。

在《神鵰》一開篇,金庸似乎就給這兩人,划下了兩條人生的賽道。郭芙是靖蓉夫婦的愛女,父母雙全,坐擁明珠美服,以桃花島為家;而楊過呢,則是楊康留給穆念慈的遺腹子,早已父母雙亡,只有襤褸衣衫裹身,棲身於破窯。更不堪的是,相比起籠罩著郭芙的身世光環,楊過一生來便好似有了原罪,被籠罩在父親楊康罪孽的陰影下。單單從出場時的外在描寫上看,靖蓉的女兒,已經把楊康穆念慈的兒子甩得老遠。

兩人很快就走上了不同的發展支線,郭芙一直在桃花島,而楊過則經過了桃花島——終南山——古墓等好幾個劇情關卡。在古墓的楊過,安安穩穩地攢經驗升級,以至於從古墓出來後,他便具備了金書男主角闖蕩江湖所需的基礎能力,隨後來的各種奇遇艷遇,更給他加上各種各樣的技能點。

金庸為了說明他練級的結果,也開始描寫長成後的《神鵰》小一輩人物。從耶律兄妹、完顏萍到陸無雙、程英表姊妹,再到我們熟悉的「郭芙與武氏兄弟」三人組,金庸足足用了《百計避敵》、《少年英俠》兩章文字筆墨,來寫小一輩人物群像。

這兩章,少俠女俠們前前後後各種糾葛,最後變成了針對李莫愁這個小Boss的n v 1群架。

眾人各出全力,自酒樓斗到街心,又自大街斗到荒郊。楊過不住叫嚷:「親親媳婦兒,親親好妹子,走得越快越好。耶律師妹、青衫姑娘,你們快走罷,咱兩個男子漢死不了。」耶律齊卻一言不發,他年紀只比楊過稍大幾歲,但容色威嚴,沉毅厚重,全然不同於楊過的輕捷剽捍、浮躁跳脫。二人斷後擋敵,耶律齊硬碰硬的擋接敵人毒招,楊過卻縱前躍後,擾亂對方心神。

走「野路子」長成的楊過,卻不輸給同輩中的任何人,與耶律齊這樣的「標準少俠」,也是平分秋色。

然而,郭芙又出場了,與她的雙鵰和小紅馬一起,與父母給她的奇珍異寶一起。

她彷彿還像童年時一樣,輕易地吊打同齡人。她的家世,以及她享有的資源,再次讓楊過耿耿於懷。看到郭芙,他的腦內自動飛過一大串彈幕:

你爹爹是當世大俠、你媽媽是丐幫幫主、你外公是武學大宗師,普天下武學之士,無一人不敬重你郭家。可是我父母呢?我媽是個鄉下女子,我爹不知是誰,又死得不明不白……

更讓他羨慕嫉妒恨的是,郭芙運用這些資源,似乎已經勝過他許多:

……原來楊過見武氏兄弟趕到,與郭芙三人合攻李莫愁,三人神情親密,所施展的劍法又是極為精妙,數招之間竟將李莫愁趕跑。他不知李莫愁是忌憚郭靖夫婦這才離去,還道三人的劍招之中暗藏極厲害的內力,逼得她非逃不可。當日郭靖送他上終南山學藝,曾大展雄威,打敗無數全真道士,武功之高,在他小小心靈中留下了極深印痕,心想郭靖教出來的弟子,武功自然勝己十倍,有了這先入為主的念頭,見郭芙等三人一招尋常劍法,也以為其中必含奧妙後著……

桃花島武術學校的應屆生三人組和古墓派武術學校的應屆生楊過,頭一次上了同一個考場。古墓派考生楊過呢,由於情緒波動過大,一時衝動便棄考了。然而,知道真相的只有讀者與考官李莫愁而已——由於郭芙的強大背景,李莫愁考官在面對三人組時,投鼠忌器地放了水,讓三人組拿到了滿績。

李莫愁的心態,其實能夠代表絕大多數江湖人:白道人士,看到郭芙,想到她的父母,便肅然起敬,對她自然也會客氣幾分;而黑道上的兄弟呢,出於對郭靖黃蓉的忌憚,也不敢輕易動她。

這就叫:自,帶,光,環。

然而,光環說到底都是爹媽的,和郭芙本身毫無關係。

被一遍遍強化的,只有「郭靖和黃蓉的女兒」這個身份標籤而已。

不知是福耶,是禍耶。

然而,在大勝關的英雄大會上,我們發現,郭靖黃蓉的名號,對於郭芙來說,沒有那麼好用了。

在英雄大會前的郭芙,金庸進一步寫她的光彩照人。

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裡快步而出,但見她雙眉彎彎,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正是郭芙。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項頸中掛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是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

連男主角楊過,都「自慚形穢」。

大小武僅僅是她的跟班而已,也十分體面:

但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文則輕捷靈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安靜。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文身芽寶藍色山東大綢袍子,腰間都束著繡花錦緞英雄絛,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眾。

而此時的楊過,慘得很:

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將頭髮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癲瘡的丑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的模樣。裝扮已畢,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隨著眾化子而行。

和《神鵰》剛出場時一樣,表面上看起來,楊過一敗塗地。

然而金庸此時的筆法,不過是欲揚先抑,為楊過後文的「逆襲」做準備而已。

此刻的楊過越狼狽,後面的英雄大會,就越神氣。在英雄大會上,他憑著自己的武功智慧,非但得到了中原武林人士的肯定,更得到了靖蓉夫婦的認可。

當下陸家莊上重開筵席,再整杯盤。楊過一生受盡委屈,遭遇無數折辱輕賤,今日方得揚眉吐氣,為中原武林立下大功,無人不刮目相看,心中自是得意非凡。

而郭芙呢,則頭一回被楊過比下去了。

這時各路武林大豪紛向郭靖、黃蓉、小龍女、楊過四人敬酒,互慶打敗了金輪法王這個強敵。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此時相形之下,不由得黯然無光,除了武氏兄弟照常在旁殷勤之外,竟無一人理她。

大勝關,是個分水嶺。在這裡,我們看得已經很明白,此時此刻楊過揚眉吐氣,全靠自己本事,而金庸直接點出,郭芙「跟著父母,本來到處受人尊重」,但她卻被楊過比得黯然無光。

郭芙靠的是爹媽,楊過靠的是自己。

拼爹媽的,贏在了起跑線上,卻在比賽的半程,被靠自己的人趕超,而且從此以後,就被甩得老遠。

連那句「自慚形穢」,也被楊過找回了場子。

在第二十九回《劫難重重》中,楊過又救了郭芙一次。

過不多久,遙遙望見郭芙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將燒到身邊。楊過道:「龍兒,這姑娘害了我不夠,又來害你,今日終於遭到如此報應。」小龍女明亮的眼光凝視著他,奇道:「過兒,難道你不去救她?」楊過恨恨的道:「她將咱們害成這樣,我不親手殺她,已是對得起她父母了。」小龍女嘆道:「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

楊過口中雖然如此說,但望見大火燒近郭芙身邊,心裡終究不忍,澀然道:「好!咱們命苦,人家命好!」除下身上浸得濕透的長袍,裹在玄鐵劍上,催動內力急揮,劍上所生風勢逼開大火,救了郭芙脫險。他回到小龍女身邊,頭髮衣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雖即撲熄,但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

小龍女抱著郭襄,退到草木燒盡之處,伸手給楊過整理頭髮衣衫,只覺嫁了這樣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得意,俏立勁風烈焰之間,倚著楊過,臉上露出平安喜樂的神色。楊過凝目望著她,但見大火逼得她臉頰紅紅的倍增嬌艷,伸臂環著她的腰間。在這一剎那時,兩人渾忘了世間的一切愁苦和哀傷。

她二人站在高處,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齊五人從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見他夫婦衣袂飄飄,姿神端嚴,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來瞧不起楊過,這時猛然間自慚形穢。

這一回,輪到郭芙對楊過「自慚形穢」了。

為什麼呢,因為金庸寫楊龍夫婦「宛若神仙中人」。

實際上,楊過與小龍女此時此刻的狀態,可絕對算不上好:楊過「頭髮衣衫都已燒焦,褲子著火……腿上已燒起了無數大泡」,而小龍女更是身受重傷,命在旦夕。

金庸這裡的「神仙中人」,絕不是用來形容他們的外在的。

他說的是兩人的品格境界——

在郭芙砍斷楊過手臂,針射小龍女之後,小龍女依舊能夠說出,「咱們不幸,那是命苦,讓別人快快樂樂的,不很好嗎?」,而楊過心裡還有一絲「不忍」,冒煙突火地去救下郭芙——在面對無涯的苦難與可怖的死神時,這對愛侶所表現出的人性光輝,使他們超脫於眾人之上。

或許表面上,郭芙還要死撐面子,但她的精神,已不由自主地俯伏於楊過面前。

繼武力智力的全面碾壓之後,在人品境界上,楊康穆念慈的兒子楊過,最終也勝了郭靖黃蓉的女兒郭芙一籌。

然而,在我眼裡,這還不是她輸得最慘的一局。

在第三十一回《半枚靈丹》中,有一段我覺得很微妙的對白。

郭芙遇上了神志不清的裘千仞。裘千仞在昏亂中,問她是誰。

這個問題很平常,但郭芙的回答卻出乎人意外。

慈恩道:「你是誰?」

郭芙道:「郭大俠是我爹爹,黃幫主是我媽媽。」

慈恩道:「你抱著的娃娃是誰?」

郭芙道:「是我妹妹。」

慈恩厲聲道:「哼,郭靖、黃蓉,居然還生了兩個孩兒。」

當別人問到她是誰的時候,她第一反應,不是直接回答,而是報上父母的名號。

幾近條件反射。

討厭郭芙如我,在那一刻也感到淡淡的悲哀。

別人看到她,想到的永遠都是「郭靖與黃蓉的女兒」,而郭芙自己,也牢牢地把這個標籤貼在身上。誠然,以父母為榮是好事。但我想,再怎麼以父母為榮,在這段對白里,自始至終都回答不出「我是誰」,都是一件詭異的事情。

十六年後,她也沒有長進,反而連妹妹也開始吐槽她:

……姊姊常對人自稱是郭大俠、郭夫人的女兒,我有時聽著真為她害羞。爹爹媽媽雖然名望大,咱們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掛在嘴角上啊……

而在嘉興鐵槍廟裡的楊過,則與她迥然不同。

楊過道:「柯老公公,晚輩拜託你一件事,請你替先父立過一塊墓碑,碑上便書:『先父楊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楊過謹立』幾個字。」柯鎮惡一怔,隨即會意,說道:」不錯,不錯,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遠勝於旁人之肖了。老朽定當遵辦。」

這塊「不肖子楊過謹立」的墓碑,終於將原罪贖清。

正因為他的「不肖」,金書後人以及讀者最後記住的,不是「楊康與穆念慈的兒子」,而是楊過本身。他已經憑藉自己的力量,砸碎了身世這副與生俱來的鐐銬。

然而,同樣已經三十多歲的郭芙,卻還是個「把爹爹媽媽掛在嘴角上」的人。

還是一個細節:

一抬頭,只見天井中公孫樹樹榦上插著一粑張開了的白紙扇。

那紙扇離地四丈有餘,郭芙自忖不能一躍而上,叫道:「媽!」黃蓉點了點頭,輕輕縱起,左手在樹榦上略按;借勢上翻,右手又在一根橫枝上一按,身子已在四丈高處,拔出紙扇,落下地來。

有金庸書評的寫作者說,這個細節,讓他感到驚心動魄,,是因為郭芙這一聲「媽!」喊得這樣自然而然,毫不臉紅,就彷彿她不是三十多歲,而是才三歲。

追憶起《神鵰》剛出場時的他與她,恍然若隔世。

討厭郭芙如我,此時此刻也感到一陣淡淡的悲哀。

這樣的悲哀,是因為惋惜——對於一個文學人物,如果我覺得他/她被局限住了,我就會自然而然地為他/她感到可惜,哪怕惹人厭如郭芙。當我看到有人說「她一輩子低著頭,活著一種文盲般的日子」時,還是忍不住嘆出一口氣來。

那時的郭芙,掌握著那麼多的資源,她有著那麼豐富的生命的可能性。但她與生俱來所擁有的一切,卻變成了金絲雀的籠子。曾經的那些生命的可能性,都變成了籠子上貼著的一個標籤,「郭靖黃蓉的女兒」。

而籠子里,困著她高不成低不就,連「你是誰」都回答不出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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