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宏壑之死：濃膠式的愛換來的脆弱

本文作者是一位資深的專業心理諮詢師（微信號：ruiting-007），本科畢業於北京大學心理學系，並在北京林業大學心理學系取得碩士學位。 逝者宏壑（化名）是作者的堂妹，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在悲痛之餘，作者寫下這篇萬字長文，除了紀念逝者之外，也希望能夠引起全社會對於家庭教育的關注。

關於宏壑的死：

視若珍寶，灼灼其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一個完美人設的養成與崩塌

剛聽說堂妹宏壑的死，我十分悲痛且驚詫，驚的是像她這樣陽光又主流的女生怎麼會自殺。痛哭之後我慢慢在頭腦中理出脈絡，聯繫起來，確也能夠猜出一些原因，能夠體會她的處境和無奈：精簡到一句話說明，宏壑是一個為別人活了一輩子的女生，但她並不想為別人活，卻又難以衝破世俗規則的束縛（或者說那就是她自己的另一部分），她是個太懂事而懂死了的人。宏壑沒有留下遺書，我寫下這篇文章，是為了如果宏壑在天有靈，也能知道最終還有個人明白她光鮮下的疲憊，順從下的糾結，她終於，也為自己死了一次。

宏壑：人中龍鳳

雖然相處時間並不多，談的也並不深，但宏壑的人設是很明顯的，不但特別優秀，還是表面看起來溫柔懂事得體的傳統女孩子：

• 從小學習成績優異
• 美術特長
• 在家是乖孩子
• 在學校是好學生
• 休閑時刻，也是文藝小清新一枚
• 愛好是看動畫和畫漫畫
• 重點大學研究生畢業
• 獲獎無數，專業著作一本（第二本尚未完成）
• 供職於北京一家全國最好的設計院
• 在單位是優秀員工，頗得領導看重
• 解決了北京戶口
• 月薪不少於3萬
• 丈夫是北大博士
• 婚後在北京買了房
• ..........

宏壑的性格

宏壑在品德上也沒得挑，很善良，有同情心，很會細心為別人考慮。我假期沒少在她家住，有時感覺自己真的不像個姐姐，被妹妹照顧的很周全，對我說話也非常的客氣，甚至我會感覺有點兒距離感。記得我姥姥去世我去參加告別儀式看火化的過程，我妹妹也來了，全程一直扶著我，還帶了暖貼和餅乾，說怕有些人餓了冷了可以用的上。在那次儀式上，宏壑默默的流淚，儘管她很少見到我姥姥，而且也跟我姥姥並沒有血緣關係。從小到大，同學和同事都交口稱讚，都說她很會為別人考慮，人特別好。

宏壑生性敏感，膽小。她媽媽記得她斷奶的時候就有這種特點，有一次她吃奶把媽媽奶頭咬破了一點，媽媽為了她能夠順利斷奶，就表現的有些生氣說你把媽媽咬疼了，還把奶頭塗上了紫藥水。之後發現一歲的宏壑戰戰兢兢的，晚上不敢接近媽媽，眼巴巴的看著。她媽媽心疼的不得了，怕當時說重了把孩子嚇壞了，之後就特別在意自己別說重話刺激到女兒。後來我發現宏壑有社交焦慮，跟除了父母之外的人說話聲音都有些顫抖，連春節的時候給爺爺奶奶敬酒都會這樣，更別提來我家和我姥姥說話了。我記得她工作前約過我一次，好像是向我取經社會經驗之類的。我不知道她怎麼了，一直顫抖著小心地說話，好像總是想表現的非常得體迎合，實在不知道這種談話有什麼可緊張的。

宏壑歷來順從忍受。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在意別人感受、看法，和世俗的規矩，絕大多數時間她對人是完全不反駁和沒憤怒的。我記得小時候我們一起在大人面前表演節目，倆人準備的時候我沒拿好板凳夾了一下她的手，她疼哭了，但忍著沒有說我一個字，以至於我當時都不知道她為啥哭了。奶奶對我們兩個孫女的態度差異是很明顯的，甚至當著她的面都會說我比她漂亮，我比她有審美，你這什麼衣服，你這什麼頭髮，你得和你姐姐好好學著，姐姐考上北大了你得考清華才可以。而奶奶這麼評論顯然是有失客觀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爸比他爸受寵的多，所以奶奶看我什麼都順眼，而事實上，我妹妹從相貌到學習哪裡都不比我差，有些地方按照世俗評價標準也明顯優於我，但她每次就是聽著尷尬地吃飯，「嗯嗯」地應付兩聲，也不反駁。她其實比我會說面兒上的話，比如春節的時候爺爺奶奶家有個規矩，晚輩向長輩敬酒，說祝酒詞，我妹妹會堂而皇之但聲音顫抖地祝爺爺奶奶怎樣怎樣，一大長串肯定是背好了，而我除了身體健康這四個字之外幾乎想不出什麼來說，平常在我爺爺奶奶面前我也是罵罵咧咧的批鬥這批鬥那的，說話絲毫不客氣。即便這樣，奶奶也會時不時跟我妹妹說：你姐姐比你獨立，瞧她多會跟人打交道，你好好學著點兒。我會趕快說：誰說的？宏壑也很會和人相處呀。面對這種明顯有失公平的情況，她還是默然的，但我們互相之間總能感受到那些被比較的尷尬。

宏壑有什麼事似乎都憋在心裡，表面上平靜喜樂，同事甚至說她看起來很樂觀，她媽後來反思她其實是擔心別人太擔心她或覺得她不好而丟面子，所以問她什麼也說的挺好的。在學校跟誰都處的好，大家都喜歡，但似乎和誰交往都不是很深，研究生時也有二三好友，但似乎是她能給別人帶來照料和信任感，人家對她說心裡話，她卻不跟人家說太深的那種。她總是把負面情緒包裹的非常好，所以表面上還挺陽光的。從小她媽媽實行「快樂教育」，每天宏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她「你快樂嗎？」宏壑總是會微笑著面對媽媽，露兩個酒窩，說今天很好的。現在我想起來，關注孩子的感受，這種理念很好，但這種刻意營造的快樂教育有可能是適得其反的，孩子會明白父母擔心她表現得不快樂，然後會擔心他們過於擔心而壓抑自己的真實感受。

宏壑好強，是典型的完美主義人格。儘管她父親總是勸她說考差了也沒有關係，別太努力把自己累壞了，但宏壑還是很在意自己是不是全班第一名，考差一點特別介意，事實上，她也保持了很多年的第一名，這當然憑的是她超出常人的努力和認真。

被父母當作人生驕傲的宏壑

說起我叔叔嬸嬸，儘管嘴上總是勸女兒不要太上進，但經常大張旗鼓地在各種人面前誇她女兒多優秀，今年又是第一名，還獲獎了，老師誇她怎樣怎樣，同學誇她怎樣怎樣，一輩子就欣慰培養了這麼優秀的女兒。我能夠感受到他們心中滿滿的自豪感，溢於言表。

找工作時宏壑其實是自己選擇的最優秀的單位，而且當時四份簡歷投的是全國四家最好的設計院，四家全部得到OFFER，她爸當時勸她說能不能投好的，也投一般的，檔次叉開，宏壑說看不上別的，自己學了那麼多年得有平台施展啊，不甘心啊。所以我叔叔嬸嬸吹噓的另一部分就是：「我姑娘不勞我操心啊，我們都老得勸著她不要太努力呀，但是她最後還是取得了什麼什麼樣的成績。」這個話題的重點在於他們得意他姑娘的成績，雖然父母也擔心宏壑太累，但單獨只是太累的話也不至於跟別人說的那樣驕傲值爆表，所以宏壑其實是可以心領神會的。

叔叔喜歡攝影，我妹妹做了一次奧運會志願者，拿個火炬拍了個照片，我叔叔給它放大到一面牆的大小，然後家裡客廳整張牆都是我妹那個大的可怕清晰的可見毛孔的照片，每個人來家裡都一定會看到那張照片，會聽到他講一遍我妹妹當奧運會志願者拿到火炬的故事，滿滿自豪感。我能理解她父母有這麼一個姑娘多麼有幸福感，但我換個角度，想想宏壑每次回家看見一比自己還大的照片，被高度關注到每一個毛孔直徑的心理壓力得有多大啊。

叔嬸多年如此在大家面前讚美自己姑娘，這引起了一些親戚的極大不滿，有的人聽不慣他們到處誇讚他們姑娘，去年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一句話：「就像他們這樣的教育方式，宏壑遲早得出事，出大事，你看著吧。」當時聽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像是嫉妒心發作，結果沒想到一語成箴。是啊，叔叔嬸嬸那樣的讚揚，估計把宏壑架在台上下不來了。而過度的關注，可能會讓宏壑在面對每一件事情的時候都心很重很重，麵皮兒很薄很薄。畢竟，一件事怎麼處理，對於我們是自己個人選擇的事情，隨便怎麼來都可以，錯了就錯了無所謂，而她可不能像我們這樣隨意，因為她是眾目睽睽之下的模範，360度無死角，0瑕疵，她的內心中可能存在著審視者的那一部分和完美人設失敗的恐懼。畢竟是「站的越高，摔的越慘」，能不怕嗎？

高濃度母愛的四個過度：

過度擔心，過度關注，過度保護，過度控制

我叔叔嬸子，是很有特色的對女兒濃情蜜意濃度過高的父母，以至於雖然有讓孩子獨立的開明思想，但不知不覺之中卻成為了溫和的控制者（這種控制甚至是他們很難察覺的）。

按她媽媽的原話說：捧在手心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各種擔心女兒出現意外，比如擔心回家時被拐走，擔心游泳時被淹死，連吃冰棍都不讓。女兒上大學了，她媽媽仍然要求每天回宿舍給他們發信息報平安，不然自己睡不著覺。因為我妹的前男友是我介紹的，嬸子明顯感到焦慮，總是向我打聽他倆的細節，跟我講她從我妹妹那得來的倆人處的信息，並且著急自己不能知道更多的信息，怕倆人不合適，但又著急讓我妹結婚，一天不知道旁敲側擊的打探多少遍。當然，這種擔心也是有些基礎的，畢竟女兒剛出生的時候臍帶繞頸又先天心臟病，是搶救過來並且做了開胸手術勉強存活的。她媽媽就格外的仔細保護，對女兒的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關注的不得了，兩口子聊到她的任何事，都好像在說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表情語調都有些正經的誇張。

嬸子是個母性強到無孔不入的模範媽媽，甚至我曾經羨慕過她有那樣的媽媽，但直到現在我才覺得不然。現在回想，嬸子給我的感覺好像是天天以看小孩的態度黏住我妹妹，事無巨細的問她各種學校里的細節，給她準備好各種東西拿過去（就好像我妹妹沒長手一樣），細緻安排她一整天的飲食及活動。嬸子甚至每天晚上會為我妹妹熬好一小鍋薏仁米粥，說是這樣做了很多年，為了我妹皮膚水靈，還為了疏肝解郁讓我妹妹老吃逍遙丸，早上又很早起來準備各種冷碟等我們來吃（其實我們只能吃掉其中的三分之一，大部分東西被浪費了，但我嬸嬸希望妹妹能吃到豐富的早餐）。妹妹的牙齒基本是健康的，我嬸子每年都帶她去高級私人牙科診所檢查牙齒，上次也順便帶我去檢查，那是我第一次在牙沒掉的情況下去牙科做這麼高檔的檢查。嬸嬸這種貼心的關懷還曾經一度讓我非常羨慕來著：哎，我怎麼就沒她投胎投的好呢？

屋裡經常出現嬸子的叫聲：「寶啊，你那個什麼什麼東西我給你放在哪哪了，你幹嘛的時候別忘了拿哈。」「我的寶貝兒，你待會該去咋的咋的的了，你別忘了到時候怎麼怎麼做哈。」而我感覺我妹妹有一絲尷尬，她好像也覺得被當孩子對待了，有些無能感，就會表現的對她媽媽有點不耐煩：「行了行了，那個我知道了，你不用這樣，我自己弄吧。」但面對我妹妹溫和的反抗，我嬸子無動於衷，繼續給我妹妹的生活打理的一應俱全。當然，我去的時候嬸子對我也一樣好，她挽著我倆的手一邊一個，逛各種公園，給我倆買相同的裙子，織相同的圍脖。我心裡感激我嬸嬸對我的關懷，每次見到嬸子就是補充母愛去的。

就是這種母愛像濃膠一樣的生活，我過一個禮拜可能覺得被母愛沐浴著，但如果換個角度，要天天這麼過，估計我妹妹的每一個毛孔都被她媽滲透了，她自己的個人空間和生活選擇餘地就只能被壓縮了（儘管她媽媽估計也不想）。她媽居然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忍受了一輩子，不就是為了我姑娘能好嗎？以後我姑娘生了孩子，我就去那邊住，天天給他看小孩，她什麼都不用操心。」聽起來真是有些窒息了。包括這次，宏壑都去世了，她媽媽哭著要跟她一起走，說自己一輩子白瞎了，自己付出這麼多，為什麼老天對她不公平。說自己疏忽了，就是看她結婚了說要給她自由空間，結果讓她飛走了，把自己的天都衝破了。並且後悔不該不天天看著她，沒把她保護好。我心裡只能一聲長嘆，不能說呀。

宏壑內心糾結叛逆的根源

我之前對宏壑的理解比較簡單，一直覺得宏壑是個無腦的女生，就像水管里的水流，十分規矩平靜而沒有主見的流淌著。直到五年前我去大連的那次開始，逐步了解了更多的信息：其實她心裡是很有想法且叛逆的。

而她這種糾結叛逆的起源，無疑是她媽媽糾結叛逆的COPY。我爺爺奶奶都是傳統封建式家長，使喚兒媳婦使喚慣了，嬸子和我逛公園的時候，和我說了許多自己的痛苦：為婆家奉獻過多，每天中飯晚飯都得過去給爺爺奶奶去做，收拾家務，給奶奶掛點滴，去醫院，還要聽我奶奶這個那個的不滿意。為了這個家，自己家在外地多年沒回過，連父母過世都不在身邊，說著說著動情哭泣，非常有感染力，我都快聽哭了。而嬸子沒少跟我妹妹抱怨這些事情，以至於我妹妹會偶爾私下裡對我冒出對奶奶的不滿言論，說奶奶什麼事都得讓她媽媽照顧著，自己可不想過這種伺候夫家的日子，自己的家庭要獨立要自由。我突然覺得這個表面上乖巧怡人的姑娘有點兒意思，思想還挺開明的嘛。但無疑，這種思想上的個人主義和行為上的集體主義構成了她的矛盾，她表面上還是一個滿足父母，老師，領導期待的三好孩子，努力，上進，優秀，聽話，懂事，孝順，各種……完美。

唯一的我觀測到的一次行為突破，是我介紹給她的那個男朋友的分手事件，雖然開始倆人互相喜歡的不得了，但處了一陣後我妹發現那個男生大男子主義，居然要求婚後他們和他離異的媽媽同住，並且還要求她跟隨男方去江西工作。當時爺爺奶奶叔叔嬸子都盼著她能帶男友來過春節談婚事，奶奶還揚言說：她男朋友在哪工作，就讓她跟到哪裡去！但宏壑因為男方暴露出對她順從的期望，又傷心又生氣，一邊流淚一邊堅定的說：我不想過我媽媽那樣的生活，堅決不行，既然如此，我再和他見一面說開了就分手吧。而那個男生向我表達的是：開始以為你妹妹是傳統型很懂事的女生，相處久了其實發現不然，她很有個性的。

再過一年，妹妹和他父母介紹的一位中規中矩的男生結婚了，那個男生家也在爺爺奶奶那兒的老家，在中科院的一個下屬公司做研究，收入一般，是北大的博士生，屁顛屁顛跟在我妹妹後面很是體貼。我很驚奇怎麼結婚還挺快的，似乎爺爺奶奶對我和妹妹的期望也不同，我就可以三十多歲晃蕩著不結婚，但宏壑得在合適的年齡辦合適的事情，所以她很快結婚了。她媽媽非常欣慰，對我說：「人家挺照顧她的。她呢，不會照顧別人，好像對人老不上心似的，我們說一切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也不圖人家什麼，我們就圖我姑娘有人對她好，健康平安過一生。」當時我們在泡溫泉，我妹妹撲騰著游過來，嬸子一邊兒說一邊捏住我妹妹的臉，我妹妹笑笑不說話，很乖巧的樣子。

「不要跟宏壑提她爸媽離婚的事兒」

前年的時候，我得知她父母離婚了，嬸子提出的，原因是我奶奶總是挑三揀四找茬兒伺候不起了，所以只能選擇不當你們家兒媳婦，就不伺候了。而嬸子在前一年，對我說過她想退休後也把妹妹供出來了，等妹妹結婚後，自己就省心了，要自由自在的有獨立空間，能夠去上老年大學，學自己喜歡的東西。看來嬸子的青春期在五十多歲的時候爆發了，叛逆了，也把女兒弄差不多了看著她結婚了（她怕在妹妹結婚前離婚，會讓妹妹名聲不好聽找不到對象，還怕妹妹小時候做過心臟手術胸上有疤痕男方會嫌棄，真是過慮的。），放心了，所以執意離婚，賢惠兒媳的人設已經崩塌。我叔叔為此暈倒一次，把房子分給了嬸子，之後叔叔怨恨奶奶，和爺爺奶奶幾乎斷絕了關係，也不去了，以至於我奶奶天天在人面前罵我叔叔不孝順。

叔叔嬸嬸離婚的那年，宏壑沒有太跟我接觸，我被家人告知「不要跟你妹妹提她父母離婚的事情，因為她還不知道，你叔叔嬸子怕刺激她，嬸子甚至威脅說誰要告訴了就找誰沒完。」當然，嬸子這裡也有過度保護的態度在。但偶爾我和宏壑還能見上兩三面，我覺得她好像知道情況了，因為她很少來爺爺奶奶家了，來了也就是坐坐就走，表情明顯的尷尬。我知道她心裡太糾結，對於她很重要的從小一起生活的親人，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姑姑，互相之間關係僵的一塌糊塗，又不對她言明，態度隱晦詭異，她沒法敞開了說，也沒法表達出來太多，別人瞞著她，她也瞞著別人，自己知道別人瞞著她，畢竟如果說出來傷了誰都不是。

突然熱情相聚活潑可愛的宏壑

宏壑研究生畢業後在北京的設計院工作了三年，聽起來條件很好，央企，給她轉了北京戶口，父母出錢給他們買了房子付了400多萬的首付，貸款只有80萬，沒有實質性的壓力，但宏壑還是焦慮自己要努力攢錢儘快還清貸款，說明還是有心理壓力的。可能是因為這些家裡亂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省心，工作也忙，一直沒有聯繫我，約她也總是沒時間。我當時覺得她在北京定居也不找我對我挺冷淡的，堂表兄弟姐妹之間又有一種隱形的父輩傳達的競爭感，我覺得人也不一定對我多有好感，就也不上心這關係，反正我總不是一個很主動的人。

去年10月份的時候她突然熱情起來，聯繫上我，說一起四人聚餐，她帶她老公，我帶我男朋友。那次相聚內容十分豐富，她也沒再有社交焦慮了。我們先是一起吃披薩，然後是一起逛雙秀公園，再是參觀她家，欣賞她的漫畫，再是參觀我家，聽我表演短笛，聽她老公抖音樂知識，我還送她一雙我穿不下的鞋子和一個小包。她除了有懂事的一面，還有異常可愛活潑的一面。這次她也有亮點，她興緻勃勃地展示她畫的漫畫作品，已經刊登在網上，有很多人看，是那種很無厘頭搞笑的作品。她還拿出一個本子，說她在構思新的漫畫，是有關於學霸怎樣打考試怪的，畫了一些小怪物代表各種科目。我當然是儘力稱讚，但那些東西說實話我有些看不懂，因為，真的很孩子氣很天真可愛的那種，我性子有些深沉無聊，領略不了其中很多的笑點。但我妹妹就是這麼CUTE，這個我還是欣賞的。

在這期間，她也跟我談的深入一些了，我很高興得到她的初步信任。她多次抱怨自己的工作，天天加班，加班到十一二點，每天，周末也加班，全年無休。（這裡也請注意一下，建築設計行業和其它很多行業的工作，是明目張胆的違反國家勞動法對工作時間的規定：八小時工作制，每周必須保證休息一天，每月加班不得超過32小時。而我妹妹超標的加班時間已經超過該法定標準的4-5倍！而如果你去勞動仲裁部門告，得到的答覆就會是：補加班費了嗎？沒補補上。公司發她加班費了，但這並不是錢的問題。）

她說：「好累啊，回家就是睡覺，早上起來就是上班，幾年如此，真不知道這麼過日子有什麼意思啊，每天一點自己的生活時間都沒有，難道就這樣一天天的下去嗎？身體也不好了，也失眠了，越累越睡不著了。」

我說：「身體要緊啊，大不了辭職不幹了，和我一樣，自由職業啊。你看，你那bilibili網站也給畫的頭三名的年薪幾十萬，你試試也會讓自己的畫掙錢的，現在開始呀。」

她說：「哪就那麼簡單了？說辭職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現在根本也沒時間繼續畫畫呀。」

我們姐妹倆，頂多就是討論一些比較表淺的事情（儘管這樣的對話也在我們之間算是足夠深入了），比如職業。至於再深一步，我也想關心一下她，但她不說，我也不敢問，比如關於生活困惑方面的，我不想給她一種她很弱的感覺，所以，聽到了我接茬，沒聽到我也不多問。但有時她好像也試探著跟我聊深一點，比如

她說：「真不想要孩子啊，自己都活的這麼累了，是為誰活的 都不知道，還要孩子呢，現在連自己的時間空間精力都沒有，要了孩子怎麼辦？難道就不管了嗎？我現在只想，有空能做點自己真的想做的事情呢。」

我說：「這是個人選擇了，我也不想要孩子啊，不要了唄，我打算業餘時間練短笛，去國外學音樂大師班去。」

她說：「你家裡人想的開，我哪有那麼好辦？我媽是不會同意我不要孩子的，我每次流露出這個意思，她都態度很堅決讓我要孩子，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最後就那樣要了，但是，真的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最後她要上車走了，突然回頭跟我說了一句話：「哎，你剛才說到社會，我父母的事情也不是單純的家庭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的問題。」我也不知道她說的究竟是父母什麼事情，想接下去但是她沒有給我時間，她上了車，這是我們最後一面。

回家後，她建立了一個群，叫「吃吃喝喝玩玩樂樂」，說四個人有時間可以結伴旅行。我提出看紅葉，他們說好，但是最後她一直加班，沒有時間，所以再也沒有聚成。在群里，我每次發個什麼東西，她都會儘快非常配合的回復，她永遠是最後回復別人的那個人，還是那樣的順從得體，但說實話，我發個遊玩地點的鏈接，她不應和我也不會介意。

我其實有些解釋不了她為什麼突然以比較多的熱情主動聯絡我，事實上以前從來沒有體現過對我的熱情，我當時很驚喜，也想像著身邊以後有個妹妹可以隨時聯繫，真的沒準還能成為貼心的好朋友呢，應該逐漸的多聊些心裡話。現在想來，是她本性爆發了想接觸接觸我這個放蕩不羈的人嗎？是她看我是做心理諮詢的想聊點什麼呢？還是她預感到了什麼想有一次完美的聚會呢？

宏壑自殺的一些細節

再後來，得知她的死亡，是在她媽媽開始來她家住的期間發生的。其實，她以前住校的時候，媽媽會經常租學校旁邊的旅館看她。而她結婚後她媽媽意識到她需要獨立空間了，結婚三年來首次過來姑娘家住，而沒想到在這期間她姑娘自殺了。有一些細節，大致如下：

她媽媽在上個月開始來她家住，聽見小兩口在屋裡偷偷摸摸的小聲拌嘴，我妹妹抱怨妹夫不上進，在家閑幾個月，不掙錢。妹夫去年八月份合同到期了，因為沒有那麼多項目，他被裁員了沒有續約。我妹妹十月份跟我說的情況是：也別讓他忙著找工作，在家多歇歇吧，不然找了工作又開始連軸轉，人生也沒幾次自由自在的時候呢。我當時覺得她還挺想得開，這也確實是她另一部分的真實想法。但後來我妹夫沒找工作，又說要創業，賣技術，和幾個人合夥一個公司入技術股，因為公司剛開始，也沒什麼業務，所以一半時間出去，一半時間在家呆著。我妹妹可能又焦慮了，也不想讓她媽媽擔心，背著媽媽在屋裡抱怨他不上進，懶惰，不找正經工作，對他失望，甚至後悔結婚了，說開始以為北大的博士生應該挺上進的，後來沒想到他不像想的那麼回事了。我叔叔嬸嬸心裡擔心，也說女婿自己創業不靠譜。

在事發的前一陣，我妹妹有一次因為這事還哭了，我嬸嬸問了，實在綳不住說了自己和老公的矛盾，我嬸開導她，還說你現在必須去看心理諮詢師，給你姐姐打電話找一個，她拒絕。我嬸說：「他不找正經工作，那咱就讓他找唄。」然後給男方媽媽打電話說情況，男方媽媽又打電話給妹夫說讓他找工作不然他媳婦壓力太大了。所以我妹夫就趕緊找了一個工作，已經讓他入職了，我妹妹也表現的好像是被我嬸說開了，又好好的了，結果不知道為何還是過幾天自殺。

其實，宏壑夫婦應該在經濟方面沒有太大壓力的。我妹妹前幾天還和我嬸嬸說：我私下裡攢了六十萬。以前也說過想趕快攢錢全款把房貸還了以後能輕鬆點，不想再讓父母貼補了，父母已經付出了很多了。可能以前攢這錢確實為了全款還貸，但前幾天特意提起可能是在給父母留遺產。但想想，手裡有六十萬，似乎也不用太著急男人暫時不掙錢，還不上貸款的事情。她每月房貸8千左右，工資大於三萬，而當時首付為四百多萬，貸款只有八十萬，所以父母覺得貸款事實上不應構成壓力。

妹夫想創業也沒大毛病，我想這件事可能對別人不是個事，但對她還是有刺激的，畢竟我妹夫人設也崩了，變成一個散漫的人，她似乎接受不了另一半不如自己心中所想，但也接受不了離婚的選擇。我嬸在她死後哭著說：「有什麼大不了的啊，不合適就離婚啊！」但話說回來，像宏壑這樣完美的女生，會輕易考慮離婚這個選擇嗎？

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我妹妹在自殺前腰椎壞了，也是成天抱怨累，我嬸超級擔心，帶我妹看了九個醫院（沒看錯，是9個，一個小毛病看這麼多醫院，這在心理可能也變成了嚴重度滿滿的大毛病。），說休養，我嬸天天給她做好吃的，調理她的身體。後來我嬸勸她：「醫院已經開出了假條，你去單位請假修養吧。」但宏壑很膽怯，不敢，怕同事和領導失望，拉不下來面子，磨嘰了很久，我嬸反覆的勸「別人不看好你了那又怎樣啊，大不了讓你去打雜，打雜打吧。再大不了，咱們辭職不幹了，咱以後換工作唄，身體要緊啊。」說半天才去。後來去了也批下來了帶薪假期三個月。在休養期間我妹又反覆擔心腰都壞了以後還怎麼從事這種設計工作呢？前途是不是因此耽誤了呢？她似乎接受不了自己不上進，但也接受不了不幹這份工作，畢竟這是全國最好的設計院。

宏壑最大的壓力可能是來自工作上的壓力，以及無休止的加班，宏壑在建築設計行業，職業文化就是加班，又加上宏壑生性好強，只能加班再加班，努力更努力。宏壑喪失了個人時間和空間，自己最快樂的事情漫畫也不能繼續，本我長期被壓抑，人怎麼能夠真的快樂？面對這些，宏壑只能私下裡和家人抱怨，但單位領導同事一點都察覺不出她有什麼不對勁。宏壑死後單位領導說沒有人和宏壑產生任何衝突，大家都很喜歡我妹妹的，她乾的特別好，是最優秀的員工，什麼事交給她，她都會盡全力完成，對她非常放心的。領導也表示：「她進的那個項目組是我們最好的組，那裡的那些人都非常優秀，所以項目多，加班多，但錢也是掙的最多的。如果在其它的組，可能就沒有項目做沒有錢賺，所以年輕人也是優秀的想賺的多一些才來的。而且宏壑十分得主任看重，她也表現的很上進，所以幾乎整個組裡她的工作也是最多的，別人下班都比她早，她做的太精緻了，別人一提意見就反覆修改，所以弄到很晚。」

我想起上個寒假我妹妹和我抱怨加班的事情，我說：「在單位有這麼一群人，就是定點下班，給活不多干，就這樣吧怎麼地吧。我不知道你們單位有沒有這種人？」她說：「有啊，但是那樣的話你在單位的前途就毀了，單位不會給你派什麼項目，就讓你做一些雜事，然後給你一個基本工資三千塊錢，我們基本工資很低的，我也不可能那麼去做啊。」聯繫起來看，這個單位有忙的，也有不忙的，但我妹妹很上進，不可能甘於人下的，也焦慮錢的事情。也就是說，她也有不讓自己產生這麼大壓力的道路，但是她不選。

最終，宏壑在休假後，凌晨五點在家上吊自殺，當時母親和老公還在睡覺沒有及時發現，香消玉殞。其實我心裡還有個大疑點：宏壑這麼考慮周全一個女生，如果真的想死，為什麼會選擇一個非常不靠譜的方案：早上在家自殺且家裡有人呢？這個方案是很容易被中止的，所以我認為她可能也不是鐵了心想死，有引起他人注意或者刺激他人的目的性。還有，她媽媽就來那麼一次，她就能在媽媽眼前自殺，如果她真是單純想自殺，為什麼非要在她媽媽面前死呢？這裡面包含的動機十分複雜，總覺得有被動攻擊人肉炸彈的味道。

完美的父母 完美的姑娘 完美的年華 完美的凋零

宏壑在最好的年華，如綻放的櫻花一樣完整而美麗的凋落，留給親人們太多的悲傷，以及諸多的反思。人生有很多選擇，你如果知道你有各種選擇，也不會一條道走到黑了。但她太執著，很多事情對於她來說只有一種選擇：看起來最好的最體面的選擇，她不可能有別的選擇，尤其是讓父母（後期其實已經不完全是父母了，而是她內心裡的父母內化出來的那根深蒂固的，執著與社會評判的一部分）可能有哪怕一點點失望的選擇。她父母放在她身上無限的關注、期待和資源，她父母一輩子都為了她，而且都是溫情默默、極度關心挑不出毛病，誰也不忍心挑那種父母的毛病。她也把自己當作一件完美的光華四溢的工藝品，精心雕琢不能出現半點瑕疵，也不能容忍生活中的任何不完美，為此她必須維持住懂事的人設和優秀體面的人生經歷，如果維持不住那些完美就直接崩了，這種壓抑-衝突-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處理方式最終成為了她心中「最完美的結局」。她也用極端的方式，回應了父母那種過度保護的態度：她可能本身沒那麼脆弱，但別人總是覺得她太脆弱，並且不斷的給她施加難以挑出毛病的壓力，她忍受了許多，她又被定義為脆弱的，那她會怎麼做呢？

骨灰前，看著我嬸子痛哭的快要昏厥都想跟她一起走了，她哭喊道：「沒了宏壑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要走也給我生個小的帶呀！」我心裡黯然，有一絲解離感，又不禁回顧了一遍曹公的《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人生有追求，但不能太執念，願宏壑在天堂安息，也願叔嬸終能如我妹妹所願（這也是宏壑自己隱藏的夢想）：過上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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