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被課本坑害的詩歌

文/常小仙

昨天工歇期間，大家聊到妖貓傳，說起電影里的李白與白居易，有同事精闢地總結：整個妖貓傳就演了兩首詩，《長恨歌》和《清平調》。

我們哈哈大笑，就著詩詞的話題聊了下去，結果一不小心變成了吐槽大會。吐槽的中心與妖貓傳無關，而是：那些年入選教材的詩詞，成了我們不愛詩詞的坑。

我們的工作是編選與中學生有關的文章，所以編輯部購買的有中學教材以供編輯參考。翻翻現在孩子的教材，我還是感受到了時代的進步。

首先，入選教材的詩文「美」了。

做為85前人士，我們當年也在課本上學過《紅樓夢》，但學的啥呢？——「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我不是說「葫蘆僧」寫得不好，而是，做為一個懵懂的少年少女，愛詩的年紀，誰會喜歡看「葫蘆僧」呢？大家不是應該對「這個妹妹我好像在哪裡見過」更有感覺嗎？所以，看到新時代的課本上已經把「葫蘆僧」換成了「林黛玉進賈府」，我覺得就是一種進步。

第二，入選教材的詩文「輕」了。這個「輕」的意思，是淡化了意識形態的痕迹。

昨天吐槽的時候，我說：「當年入選課本的詩，我都不喜歡。一方面可能因為是學習內容，要背要考，天生就反感；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當年入選的詩，實在太過面目可憎。」

李白是不是浪漫主義詩人？是！但為啥我們的課本里沒有他風流瀟洒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沒有他大氣磅礴的「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沒有他俊采飛揚的「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卻偏要選《夢遊天姥吟留別》，只為那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不是說這首詩這句話寫得不好，而是相比於李白「謫仙」的氣質來說，這首詩這句話，實在不是他最有仙氣的代表。

受委屈的還有杜甫、白居易。杜甫確實是「詩史」，是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但是，有必要非讓學生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嗎？如果沒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樣高大上的口號，杜甫就不偉大了嗎？他的「入門聞號啕，幼子飢已卒」「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就不現實、不深沉？他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就一定不如《石壕吏》悲憫？要知道「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才是老杜沉鬱頓挫的當行本色，而這些在當年的課本里，都沒有體現。

所以，很多人不喜歡杜甫，覺得他「苦哈哈」的，這種印象很有可能和當年的課本有關。其實，杜甫並不只有「苦哈哈」的一面，一位詩人能成為偉大的詩人，很多時候和他的博大、豐富、立體是分不開的。杜甫寫起明媚的詩，一點都不遜於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這是杜甫的輕盈；「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流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這是杜甫的活潑；「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闌干」這是杜甫的浪漫；更不用說「兩個黃鸝鳴翠柳」這樣的千古絕句，簡直是古今配色最明麗的山水風景畫……所以，杜甫並不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天天憂國憂民，時刻捏著紙巾準備為老百姓抹眼淚，他本質上是詩人，是藝術家，他的創作是要汲於苦難而超越苦難的，更何況藝術的本質更多是喜悅與狂歡。

白居易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因為「新樂府運動」，他也同樣被貼上了「現實主義」標籤。這個標籤一貼，就意味著他不能「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而必須「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意味著他不能「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而必須「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所以，這是那個愛喝小酒、愛聽小曲、愛玩樂器、愛賞美姬，生活得小資又愜意的白樂天嗎？

這就是我在初三以前，對詩歌絲毫沒有興趣的原因。人們愛詩的本質，是因為它觸發了人們的某種生命體驗，而這種體驗，喜悅也好，悲傷也好，有升華的需要，所以，人們讀詩、寫詩、愛詩。但在以前的課本里，有宣教、有灌輸，唯獨缺少了對學生生命體驗的關注。如此說來，課本上的詩文不是不好，而是太過正襟危坐、死氣沉沉，它們與少年少女活潑的生命體驗是相違的。所以，現在看到中學課本上已經出現了並不那麼嚴肅的李商隱的《錦瑟》，並不那麼說教的王羲之的《蘭亭序》，並不那麼積極的蘇軾的《赤壁賦》，我覺得很好，我們的課本終於扭轉了意識形態先導的無趣嘴臉，開始換上有血有肉的私人面孔了。

真正的詩，都是有溫度的。我至今記得我愛上詩歌的那個黃昏。初三，教室里，放學人散後。我的朋友，一個美麗溫婉的姑娘，站在夕陽下。她眼波流轉，朱唇輕啟，一串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樂音般動人的語句從她齒間滑落：「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那一刻，世界突然安靜，我聽到了風撥動靈魂的心跳。

詩來了，我的青春，開始了。

微信號：常小仙　ID:jiedaofeng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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