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策小說獎得主是如何講故事的?| 人間寫作課
前言
2017年4月,科爾森·懷特黑德憑藉《地下鐵道》成為21世紀唯一憑藉同一部小說擒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和普利策獎的小說家,躋身福克納、安?波特、馬拉默德、厄普代克、沃克、普魯之列。對於故事的講述,非虛構與小說也有許多共通之處,讓我們聽聽,普利策小說獎得主是如何講故事的。以下為他參加「2017文景·藝文季」活動的演講稿。
我的第一本書寫的非常失敗,當時我很年輕,希望我的處女作不落俗套。
我不想寫一本自傳體小說,把從小到大所有得罪過你的人吐槽一遍。我不想寫一本關於性、毒品濫用或者搖滾的書,這種書太多了,一般他們都有一個非常俗套的開頭:
在一個咖啡館中,兩個人對話。
「你聽說發生一個大事了嗎?」
「什麼事?」
「柯特·柯本死了你知道嗎?」
於是這兩個人就決定要一起開著車去探索美國的一個腹地,尋找自我的一段旅程。
於是我決定寫一本關於好萊塢童星的書,這個童星在好萊塢經歷了一系列災難。
當時我簽了一個經紀人,經紀人把這本書發給了各個出版社,我們總共收到了25封拒稿信。後來,經紀人把我甩了。
我就想,我下一本書一定要另闢蹊徑,我覺得讀者們都喜歡故事情節很強的書,有什麼書會比偵探小說更有故事情節呢?於是我試著寫一本偵探小說。
我想寫一本後現代的偵探小說,這個偵探小說的主角是一個電梯維修員,在一個城市裡,如果電梯不得到精心維護,有可能把乘坐電梯的人的腳削掉。紐約的法律規定,所有電梯維修員必須把他們的維修記錄放在電梯箱里,你每天去上班上學,回到家中都知道電梯維修員已經檢查過電梯。
這些電梯的檢查員是按片分的,像片警一樣,就像是城市中居民的守護天使,來保護大家不受事故的傷害。為此我特別去做了一下調研,卻什麼都沒查到,因為電梯維修員的工作就是維修電梯。
很多人都忽視一個事實,那就是電梯對於現代城市的重要性。在50年代,伊萊沙·奧的斯發明了現代電梯的保險機制,如果電梯的繩索突然斷裂,電梯也可以被安全卡住。在那之後,人們開始建比5層樓更高的摩天大廈。正是有了它的發明,現代城市那種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的天際線成為可能。有了電梯之後,樓可以越建越高,而不是僅僅向外蔓延。
我還是決定把電梯維修員作為一部書的主角,後來就有了《直覺主義者》,這本小說描寫的是現代城市以及未來所有城市的可能性。小說的地點發生在一個很紐約的城市,書中電梯的含義慢慢演化成一種社會階梯,講的是社會階層往上移動。正如美國黑人人權運動中常常提到的一句標語,「我們要提升黑人的社會地位」。
當我寫這書的時候,每天寫到電梯這個詞都覺得自己有點蠢,慢慢越來越順利,找到新的經紀人,出書的過程也變得順暢很多。
兩年之後我開始寫短文,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寫的具體是什麼,一些印象派的關於城市、關於大都市、關於每個人心境的一些很奇特的記錄,記錄的是城市中比如交通的高峰時刻,記錄的是城市的一些細節,包括它的方方面面。
這些短文既非虛構的也非非虛構,不斷在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中間切換,在不同視角切換,有時在不同人的心理和觀點中切換,走得遠的時候鏡頭會拉遠,成為一個廣角,走得近的時候會細到進到城市的人行橫道的裂縫當中去。
我也不知道這些短文會匯成什麼東西,在靈感非常癲狂的時候寫下,然後鎖到書桌的抽屜當中去。
後來9·11恐襲發生了,當時我在布魯克林的家裡看著雙子塔倒下,我當時寫的那本小說突然一下沒有了意義,我重新開始審視我對於我居住的城市的記錄。
我在描寫我所居住的城市的時候,我在想,我將如何繼續在這個城市中生活,在我的家鄉生活,在它經歷了如此大的傷痛之後。於是我就寫下了《紐約巨像》這本書的開篇。我當時想,我描述的是我對我自己家鄉的感受,但同時也可以引起其他人對於他們所居住城市的一些感想。
當你覺得你對城市過去的印象要比現在的印象還要深的時候,你就成為了一個真的紐約客,當你在印象中把所有的街景過去和現在重疊在一起,這不僅僅是對於紐約人是如此,對於任何地方的人,只要你住過這個城市都是如此。
《紐約巨像》這本書中描寫的城市是希望能夠捕捉到一個城市的本質。每個城市都是一樣的,每個城市最堵車的時間是一樣的,每個城市當春天第一個晴天到來時人們做的事情也是一樣的。不管你所住的城市它最大的公園是不是叫做中央公園,都是一樣的。
這本書中有一章是講紐約的地鐵,但是我所記錄的所有的細節可以適用於任何城市的地鐵,可以是柏林,可以是上海,可以是北京,在我眼中每一個城市都是一樣的,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Q&A
城市塑造作家,作家也在塑造城市
Q:電梯是一個城市的高度,可以不斷往上長。我們作為遊客,關於一個城市最容易忽略的是什麼?
A:去紐約的遊客,可能他們不會去拜訪我最心愛的餐廳,我最常拜訪的修鞋店,還有一系列於我來講最常去的一些秘密場所。它們對我來講是紐約最值得去的地方,遊客不會注意,甚至我的家人都不會注意,但它們是屬於我個人的。
我覺得紐約最無聊的地區起碼也是紐約的一部分,所以愛屋及烏。我不太喜歡在咖啡廳工作,我平常的工作是起身先寫一頁,打盹,再寫一頁,再打一個盹。一天要打四五個盹,這個在咖啡廳是不太可能的。我很喜歡獨處的時光,我的女兒已經12歲了,她經常問我說,老爸,你有工作嗎?我跟她說,我有工作,既然咱們家有吃的,那我肯定有工作的。她經常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著我辦公室的燈是滅著的,我一個人躺在那裡盯著天花板,她問我,你在幹什麼,我回答說,我在工作呢。
Q:生活在紐約,人們是不是更容易獲得一種世界主義的看世界的角度?
A: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即使生活在紐約這樣大都市的人也可能是非常市井、視野非常局限,就好像生活在全球任何地方的人一樣。
像我,因為一輩子生活在紐約,我已經習慣了紐約,紐約的缺憾已經再也不會影響到我。你生活在這麼大的一個紐約,你也可以把你的生活限制在僅僅5公里範圍內,限制在自己小小的泡沫之間。
Q:你談到你的寫作方式之一是待在家裡,那你有沒有去現場,和採訪一些歷史學家?
A:由於現在所有的歷史記錄文獻都已經電子化了,在圖書館都可以查閱,我還可以把它們下載到我的iPad中看,所以不需要離開家就可以做研究。但我確實去了路易斯安那的種植園考察。
當時我去種植園的旅程是坐在一輛旅遊巴士當中,巴士里都是上了歲數的白人老頭老太,明顯他們想重新回顧一下白人光輝的歲月。導遊會拿著話筒跟大家說,大家知道過去當奴隸主也是很辛苦的,也要做很多辛苦的工作,要好好記賬,還需要去監督工人們幹活,整個視角是從白人的視角來看奴隸制,而不是從黑人的視角。我去拜訪一個種植園,它有一個酒店,遊客可以在那裡過夜。這個酒店的宣傳語有一句話,這句話在英文中是雙關語。廣告詞說,「如果大家已經厭煩了連鎖酒店的話,歡迎來我們酒店」。英文的連鎖酒店這個詞同時也是鎖鏈,也就是說奴隸制的鎖鏈。他這裡想用一個巧妙的雙關語說,如果你已經厭倦了奴隸制的鎖鏈,你可以來我們的酒店居住。
Q:我們都說愛上一個人會愛上一座城市,恨一個人也會討厭一座城市,我們似乎會認為城市的血脈是以人為基礎,但因為一些事而遺忘不了,會不會拉低我們對一座城市的仰望?
A:我的看法可能跟其他人不一樣。當我在曼哈頓的下城區散步的時候,我會想起這個餐廳是我曾經在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之日曾經去過的餐廳,或者我想起來,這個地方是我曾經和我前女友吵過架之後分手的地方。這就像我人生的日曆,記錄了過去的我以及未來的我,這就是我對於我的城市所抱有的情懷。
Q:我看過你的一些訪談,你說對《寵兒》還有《格列佛遊記》等經典文學作品有一些吸收和借鑒,你在這些經典文學的基礎上,做了哪些創新?
A:我剛開始寫《地下鐵道》的時候也想過,我要參考一下其他小說家有關奴隸制的一些經典作品,然後我就想,我要去讀《寵兒》、《已知的世界》。
《寵兒》這本書我已經是30年未讀了,我要回顧一下,我剛讀到《寵兒》第30頁的時候,就想:完蛋了,莫里森實在是個天才,我怎麼可能超越他的作品。但是後來我也想到了一個寬慰自己的想法,無論什麼樣的藝術家寫什麼樣的主題,無論是奴隸制、戰爭也好,家庭也好,世界上總會有一個比你聰明、比你更有才的作家,已經對這個主題捷足先登了。作為作家,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有獨特的一些新穎的東西,有自己的個性和角度,可以寫出不一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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