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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榜專題|「歷史研究范兒」的「歐穿文」——評匂宮出夢《花與劍與法蘭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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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與劍與法蘭西》是作匂宮出夢的第二部作品,作者在以流暢細膩的法式筆調摹寫人物生活情態、勾勒複雜政治局勢的同時,亦穿插有大量法國歷史文化的補敘,既不失正劇的厚重感,更將日式的戀愛遊戲元素引入到故事中,與19世紀法國上層階級的生活方式熔鑄到一起。本作2014年3月開始連載,目前字數逾330萬,第六卷更新中。

紅袖添香上的《花與劍與法蘭西》封面

從七月王朝至法蘭西第二帝國的風雲翻卷之中,近有楓丹白露宮內珍饈雜錯,遠有加萊港中白帆點點;疏闊處,是法國舊貴族與金融寡頭、王黨與革命分子挾邪取權的四分秩序;綿密處,是夏洛特狡黠中帶著冷艷、瑪蒂爾達纖柔里藏有傲慢的各色風情,連卡洛琳皇后蓬紗裙上的褶痕都宛然目前——這便是《花與劍與法蘭西》所呈上的十九世紀法國全景畫。匂宮出夢攜龍空論壇軍史版版主的身份而來,先反「歐穿都去找茜茜公主」的慣例,再截取拿破崙和俾斯麥之間的動蕩別史,一出手就有歷史研究的專業范兒劍可覆朝政,花可傲西風,張馳之間,還做了一番個人奮鬥史和溫情生活史的剛柔調劑。

大歷史,偏要用小敘事,長時段,執的是細毫筆。匂宮出夢賭的就是一個「夠真實」與「夠專業」,全不必依靠「發明米尼槍、發明內燃機、發明發電機、打了某貴族某皇帝的臉」的慣常YY套路。自21世紀的中國穿越而來的夏爾,僅僅握有一個褪色的舊貴族姓氏,他赤手空拳,輾轉於鐵路、金融、電報多個領域大發國難財,終於位極人臣——作者意圖通過貴族衰亡的背景,借存在還是毀滅的根本性命題,倒逼出這柄劍行動的意義。

在歐穿類型文中破舊立新,一要另類選材,二要恪守史實。而且,這個史實必須栩栩如生,讓讀者同時體驗到「解陌生」的快感和重新陌生化的新奇。小說前半段頻繁使用「注釋體」,是成功勾畫千面法蘭西的關鍵。行文不時插入重大歷史事件、民俗風尚、爵位制度、語言文化等的解釋「詞條」,將知識乾貨饗會讀者:元老院如何在流亡皇帝手中復興?「熊」和「藍絲襪」分別指代什麼文學現象?包括弗拉斯卡迪賭場的來龍去脈,「光榮三日」與貴族命運的關係,男女結婚張貼布告的趣味風俗……一併激活了「歷史真實」的無窮魅力。文中夏爾和朋友們會見大仲馬、雨果、馬克思並與之暢談的橋段,又揮灑出歷史可以充分參與、盡情想像的純真豪情。

讀這本書漲姿勢。只是「姿勢」太高也就僵住了。從外交談判到與銀行家傳杯弄盞,主角的生活就是一樁樁事件的依序展開,無戲劇性、無張力、無深度的材料造成結構拖沓,又淹沒於知識性細節中,成了「事」而不是「故事」。許多讀者詬病小說在觀感上不夠「燃」、不夠「好看」,恐怕和小說過度端起「歷史范兒」有關,但也跟「歐穿」的情感內在動力不足、作者的價值立場中空有關。存在於「明穿」、「清穿」等中國歷史穿越小說中的民族主義立場,已經被法蘭西的設定掏空了。換言之,他無從尋覓那個需要負責的歷史大義,只能退而求一己安身,而當他緊緊攀附著事實律,道德律隨時面臨被作為障礙掃除掉的危險。

巴爾扎克的《紐沁根銀行》

這篇小說的寫作,要求作者匂宮出夢從喜愛並收集異域文化的旁觀者(論壇版主),跳到建構歷史主體的超越角色上,而一旦脫離家國敘事和慾望敘事的軌道,作者便無力處理這一身份難題,路徑正義的問題被尷尬地拋在一旁,歷史真實被簡化為成王敗寇的二元框架。通觀全文,作者有意靠近十八、十九世紀浪漫主義和批判現實主義的筆法,人物阿爾貝與雨果的《浪蕩兒》形如一體,可惜這場致敬已然剝離了其最為真理性的內容:「文明批判」。司湯達筆下貴族青年奧克塔夫的悲劇沒有了,巴爾扎克《紐沁根銀行》中對里昂工人艱難度日的悲憫也消失了。

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小說與那篇鼎鼎大名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在主題上極為肖似,只是馬克思的批判性理路蕩然無存。路易·波拿巴復辟帝制的「倒退替代制度」,於主角夏爾而言不過是向前延伸的歷史線條的橫折彎鉤;卡爾·馬克思所矜哀的歐洲那些失去土地而流離失所的農民,成了發跡的無產者所踐踏的屍體。夏爾完全逆寫了馬克思藉此檄文「打碎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初衷,走向反面,但那並不是因為夏爾(及作者)在未來的時間點上看到共產主義是空頭支票,而是我們已然身處資本世界內部,在同一的物化關係中向利益法則俯首。當我們從「慣性政治」里生長出對「統治」的服膺,最終只能形成那一套空心歷史觀。

為了脫身於「真實之困」,匂宮出夢選擇摻入現代ACG文化要素,不斷通過一眾女性角色的觀照,把狼一般的政治動物夏爾,「軟處理」為可堪信賴的合作夥伴,還原到普普通通的「妹控」與「御姐控」上。當人物選擇「沒有了正義,還有愛」的時候,其人性或許仍然可望「真實」?

只不過此種「真實」,多有犧牲。當夏爾和他的女友們構成攻略與被攻略的二次元關係時,「玫瑰叢林」的美好人設崩塌了。曾經從藩籬中成功出逃的芙蘭們,她們與父輩不合理要求進行抗爭的勇敢,作為聯絡人尋找政治同盟的膽略,通過素描方式「加密」待運送文件的機敏,轉身就淪為圍繞在夏爾身邊的環肥燕瘦,因妻子和情人的身份對立而視如仇讎,滿心怨懟。

綉榻非穩,花非花,直須折後,余落紅。 十九世紀法國女權運動興起,女性逐漸參與社會生活的真實歷史背景,成了陪襯的「花兒」而不是「花」。溫情生活史不復溫情,它被主人公的個人奮鬥史所收編,二者的並軌失敗了。當小說在架空歷史文脈絡上創造新鮮經驗的同時,我們尤其期待它在歷史觀上的紮根。只是遺憾,匂宮出夢仍在庭中舞劍弄花。

(文/楊夢皎 本文首發於北京大學網路文學論壇微信公眾號 媒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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