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之下，萬千枯骨

03-03

題圖來自百度

接下來你們將看到的，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只是由於年代久遠，各中細節的回憶也許有偏差，並且人物都用了化名。我不想這篇文章會給誰帶來烏七八糟的影響，這只是一篇回憶。但有的名字沒有化名。

因為有的名字是藏不了的。

這篇文章，寫給所有遊戲行業的新人、老人、熟人、努力的人、幸運的人、成功的人、失敗的人……

也寫給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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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自經歷了樂逗上市的那一天，也作為一名員工，和陳總有過一些「交流」。不過，在講述樂逗的事情之前，先說點鋪墊吧！

滿懷夢想踏入遊戲行業的我，卻只經歷了兩家公司的倒閉。再次進入公司，是在上海戲劇學院旁邊的HM科技（化名）公司。我的老大——也就是直屬上司，把我作為主策招了進去。當然，這個主策嘛——主要就我一個策劃的意思。

老大告訴我，我的老闆叫M，美籍華人（台灣），曾在CAPCOM任職，又有多種美名，甚至百度都可以看到他的輝煌業績。

我一聽，老闆竟有如此來頭，我堅持一定要見一面，於是老大安排我們見了一面。M很胖，留著鬍鬚，扎著小辮子，不知為何，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在大陸長大的人，似乎他的飲食、作息、習慣等等，一切都與我們不同。他並沒有太多的笑，但是和我聊了很多遊戲製作的事情，我儘可能裝得很懂，希望能把握住這一次「與大佬面對面」的機會，學到更多的東西。當時的我一定是像個虔誠的信徒聆聽福音，又像一個與主席面談的基層工作人員，單純得像任何一個剛畢業就帶著夢想進入遊戲行業的大學生。

簡單來說就是一臉傻樣，像一個隨便勾一下下巴就會神魂顛倒地爬上床的小姑娘。

我們一個很小的團隊開始了工作。老大每天似乎要經常出去洽談，我按照指示，開始設計一款大腳車題材的手機跑酷遊戲。與同事們聊的時候才了解到，M之前來大陸開了家光明公司（化名），做類似跑跑卡丁車的遊戲，結果後來騰訊QQ飛車殺出，被山寨搞死，光明公司也欠債不少。原本這一整棟樓都是光明公司的，但無奈之下全都賣出，只留了這幾間小小的辦公室，和這幾個老員工跟著他，用其他人的名義開了HM公司。

不過那時的我壓根兒對這些事不敏感，我只是醉心於遊戲的設計與製作。我們設計了撞擊的主題，不再是和其他跑酷遊戲一樣玩躲避；我們用大腳車碾壓幾乎一切。在老大的指導下，我設計了很多細節，比如要求換跑道時的動作像真的賽車遊戲那樣，車要晃動，要轉彎，要逐步移動過來等等。後來程序真的做到了，我很開心，一遍又一遍調整著細節；又告訴美術車轉彎時應該車身像外傾斜，還找了資料給他看；又自己現學現賣，用U3D做了粗糙的灰模動畫，像大家展示我關於「過彎漂移特寫鏡頭」的設想……音效也全是我找來自己拼接的，我用了爐石傳說里最高傷害的音效加上各種破碎爆炸的音效來合成各種撞擊的聲音，用噴氣引擎的聲音來改成大腳車轟隆隆的發動機聲，還有UI界面的各種音效……

我沉醉其中，我不知道程序和美術是否也享受這個過程。對於平時他們聊到關於M和光明公司以及HM公司的未來等話題時奇怪的神情，我都很快忽略了。

公司有時候會晚發工資，老大跟我解釋說現在公司困難，有可能會晚一點給工資。我表示理解，畢竟最後都還是給了。後來老大高興地告訴我，深圳的創夢天地看中了我們的團隊，我們要用這個大腳車遊戲跟他們談一筆。他還告訴我，深圳創夢天地就是全國最大的手游發行商，樂逗。

我更加期待了。終於有一天，老大挨個與我們單獨談話：

樂逗對我們團隊的效率還是很滿意的，他們要收購我們。所以呢，我們將會到深圳去，你願意去嗎？

當然願意！那接下來大腳車還要完善什麼嗎？

不，呃……這個遊戲就算了，我們去了以後會給我們安排新項目的。

哦……那麼我們去了以後，HM公司的事情怎麼辦？

我們就離開HM了，以後就是樂逗的人。

那……我還有兩個月的工資……

這你放心，M說了，去了那邊以後，項目賺錢了就多分點給我們，填補空白。我已經跟他說了，給你的工資按7000算，不過現在比較緊張，我去跟財務說一下，先給你5500吧！你看可以嗎？

當時的我想，能去到全國最大的手游發行商那裡，肯定能學到不少知識，錢什麼的都好說，反正賺了錢也沒理由故意欠著。再說了，我們大家都欠著呢！總不可能都不給吧？

於是就這麼說定，願意走的，包括老大一行5人，出發前往深圳，入職樂逗，租了個房住一起。而M也入職樂逗，成為某部門高管，此事也成為了業內新聞。

我第一次進入了一家大公司，一家就開在騰訊總部旁邊的大公司，每天坐在位置上一扭頭就能看見騰訊的無限月讀大樓。那時的樂逗每天都有應聘的人來參觀，工作室一個接一個地成立，項目一個接一個地開工，工號從我們剛進入時的600多直奔1000多而去。公司發出內部郵件，告訴我們公司正在籌備美國納斯達克上市，讓我們不要聲張。我原本以為這將是我擺脫前兩家公司倒閉欠薪陰影的機會，我將搭上一列疾馳的高鐵，以一個小工作室主策的身份，沖向夢想與事業的巔峰。

員工交流會上，我見到了陳總。第一眼見到他我內心十分驚訝，他是一個瘸子，小兒麻痹的那種，瘦小，看上去比女孩子還要柔弱。但是他一隻腳跳來跳去，一點不比常人慢，臉上掛滿了自信的笑容。我心想，這樣的老闆肯定靠譜！這下不用擔心公司倒閉啦！

大家輪番向陳總提問交流，每一個人都很開心，陳總也很耐心地回答，也和大家一樣笑著。但我聽出來了，幾乎全都是吐苦水，一會兒又說公司這樣有問題，一會兒又說那裡困難。於是我站了起來，想給陳總留個印象：

陳總您好！我叫leen！我看大家都在問各種抱怨的問題，這交流會都快變抱怨會了，我來問一個不一樣的吧！為什麼公司要求每一個員工都要起個英文名呢？

陳總和大家都笑了，然後陳總說：因為我們公司一直有很多海外業務，所以起個英文名大家好和客戶交流。

我為我的小聰明沾沾自喜。

項目下來了，我們接到了一個韓國飛行射擊遊戲（就是雷霆戰機那樣的）的本地化項目。說是本地化，其實也得重做一遍。這個韓國遊戲雖然乍一看質量不錯，但其實是個大坑。用U3D做的，本身引擎就8MB大，再加上韓國人的美術模型做得實在不計成本，一個球形空雷做了500多個面，更別說飛機和大型BOSS了。原始包有40多MB，可內容的表現力和可玩性還不如同類型單機的一個奧特曼改打飛機的遊戲，人家才13MB。很多功能也沒有足夠的說明，表格里冗長無用的欄位起碼佔了一半，而且連彈幕編輯功能都沒有（這還是我後來拿東方彈幕遊戲來舉例才說服上頭給時間做了一些簡單的彈幕）。如此一來和15MB以下的單機飛機遊戲競爭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只能考慮增加功能和玩法，與騰訊的網路版《雷霆戰機》搶點渣吃。可這麼一改，起碼要3個月。

計劃拿到一個市場部總管那裡，難以通過。老大站在辦公室里，多的也不說，那總管一臉難看，3個月才能出，還只能有第一個簡單的版本，實在難做。兩人沉默，我在旁邊如坐針氈。後來，跟著我們一起過來的老程序也被叫來說明情況，但那空氣仍然凝固得令人窒息。最終還是通過了。出來以後老大悄悄告訴我，以後多防著點那個總管，還有，不要跟別的項目組的人聊我們項目的進度和細節這類的。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豪門深似海」。

開工沒多久，公司上市了，陳總和幾位同去的高管給我們帶來了小禮物，讓我們自己去挑。我挑了一個印著自由女神像的錢包。我突然想到了一個段子，拿出錢包來仔細一翻，果然，在一個角落的標籤上，印著「Made in China」……從那天起，我們就一直聽說公司開了新項目，除了之前的《三劍豪》，又結合了騰訊天天系遊戲的系統和切水果的玩法，搞了《全民切水果》，還請了老外小鮮肉模特和女僕來做宣傳；又搞了傳奇式手游《烈焰遮天》；又拿下了一個很好玩的遊戲《龐然巨物》……公司一片紅紅火火，聽說股票當天就漲了5美元。

我們的項目也來了位產品經理X，之前在某個鬥地主遊戲平台做過三年運營。不過X與人說話時，都只是低歪著頭不看對方的眼睛，提出的方案被質疑時便會說得激動，此時才抬起頭來。上午開會才定下的事，午休剛過就來說還是要改一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程序員和美術才有的無奈。

項目的進展並不順利，韓國人的代碼太多問題，X又不斷提出修改方案。我感受得到他的壓力，當然，他這麼做是解決不了壓力的。果然，第一個版本內部試玩，數據相當不理想。

回家的路上，我們聊起X，才知道他的直接上司就是那位市場部總管。

計程車上，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問了一句：

對了，HM的錢……啥時候給啊？

這項目還沒賺錢呢！當然沒有啦！

那要是這項目不行，怎麼辦？

沒人回答。我的心中開始有了疑惑：為什麼上一家公司的工資要這家公司項目的盈利來填補？

後來，在X同時負責的情況下，又來了一位項目經理A姐。A姐每天都換一套衣服，連同搭配用的髮飾甚至平光眼鏡都要換上。在公司的生日聚會上飆歌bad boy，似乎早已是夜場高手。她也是渠道部門總管的女友。A姐拿著和X差不多的提案，與老大爭執頗久，終於敲定第二個版本。上線測試之後數據依然難看。

我原本以為只有我們的項目有些不盡如人意，結果我參加了會議之後才得知，巨作《三劍豪》收入下降，聲勢浩大的《全民切水果》直接榜上無名，拿下的優秀作品《龐然巨物》給改的亂七八糟沒人買賬，唯有剛起步的《烈焰遮天》好像還有點希望……而我們的一個小小的本地化項目被X和A姐折騰得七零八落以後，那倆貨調去別的項目組「學習」去了，只留下我們來背鍋。最後，因為估算項目每月收入不會超過500萬，被以「老闆不想做500萬以下的項目」為由，隨便上了個版本以後就擱置了。

工作室情緒非常低落，我的狀況也隨之變得極其糟糕，我幾乎已經不能思考了，每次與老大的溝通都極不愉快。最後老大和我說：我們現在在這麼大的一家公司，有那麼多牛人，如果有什麼不懂就要抓住機會問啊！直接找最牛的人問！我當時茅塞頓開，立即寫了電子郵件，一封發給研發部總管關總，一封發給了陳總，向他們講述了我的困惑。沒想到關總和陳總都很快回復了我，鼓勵我繼續努力。我非常開心，果然這老闆靠譜！研發部關總也靠譜啊！

沒過幾天，老大一臉鐵青找我悄悄談話：

慘了……

怎麼了？

剛開會，有人說我對樂逗不忠。

啊？這怎麼回事？

他說我們工作室有人直接給陳總和關總寫郵件，所以懷疑我自己打小算盤。

我一聽就崩了，趕緊跟老大解釋，郵件是我寫的，我只是想請教一下而已。老大一拍腦門：「哎呀你可坑死我了！趕緊把你發的郵件截個圖給我，我好去解釋！」為了幫老大撇清誤會，我趕緊截了圖發給了他。

我等來的，是一周之後的協議離職書。老大告訴我，這是他能為我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了。他說還有朋友也在深圳做遊戲，可以介紹我過去，我婉拒了。

我不明白這背後到底有什麼故事，我也不明白前幾天還在郵件中答覆我鼓勵我的陳總，怎麼會讓我協議離職……

我走的那天，在休息區見到了陳總，他以為我是來訪者，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是辦離職的，他只是哦了一聲，便離開了。他也許不會記得，新員工見面會上，當大家都在向他吐苦水的時候，有一個新人站起來說，為了緩和氣氛，提個其他的問題吧，然後問他為什麼樂逗每個員工都要有英文名這個問題。因為那時新加入的員工太多了，最近離職的員工也很多，他肯定記不住的。我抬頭看見宣傳牆上寫著樂逗的企業精神：敢想、敢說、敢幹。可我敢想、敢說、敢幹了，得到的卻是手中的這張紙……我不知道陳總是否還記得這三個敢。

兩年過去了，我已離開了遊戲行業，心中的熱情與夢想早已凝固。我在微信上與老大聊起來：

還在樂逗呢？

嗯！繼續跪舔……

咱們工作室還有誰在啊？

沒了，都走了。

我沒有再問什麼。我知道，樂逗退市了，但樂逗還是那個樂逗，陳總還是那個陳總，M也還是那個M，他仍然沒有提過HM公司工資的事。這行業，仍舊風起雲湧。

而我，已在那光鮮亮麗的精彩舞台之下，化為萬千枯骨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