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秒火災視頻：我不能說「反對道德綁架」

作　　者：　waswwyy

首　　發：　「雨心亭」公眾平台（微信號：yxt2114）

原文鏈接：　42秒火災視頻：我不能說「反對道德綁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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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鼓戲是湖南著名的地方戲曲，多見於葬禮。小時候院里的老人去世了，會在西邊一塊開闊的空地上搭了靈棚，請來一班唱戲的人，塗上脂粉，敲起鑼鼓，開嗓就是一口獨特的邊城湘音，聽得人親切，安心，料想去的人也踏實了。人們都喜歡聽花鼓戲，經常聽到深夜還不散去，但沒人喝彩，沒人叫好，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等到明天，棺木就該下土了。人入了土，就像濺起的水花又落入水裡。

我高中同學裡，有一人跳樓自殺，有一人因病去世，都在最好的年紀。我跟他們都不熟，但他們去世的消息像一記重鎚敲打在我心上，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仍然時不時會想起。

為什麼童年的我可以坦然地面對無數場葬禮，而現在的我卻始終無法釋懷？

可能是因為他們走的方式不同。童年時送走的，多是老人，或許苦了一生，耄耋之歲有兒孫滿堂，頤養天年，以我們傳統的觀點來看，壽終正寢則恰如其分。人們又設計了一套風俗，把死亡徹底儀式化；於是你感覺不到死亡的痛苦和恐懼，只參與了一個輪迴的過程，這是我們的怯弱，也是我們的智慧。

但我的兩個高中同學則不同。他們捅破了我們與死亡間的一層紙——使我們意識到，我們真的與死亡只隔了一層紙。我們越是追思他們從前的音容，越是緬懷曾經共同的時光，我們就越加重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們直觀而迅猛的死亡是一種提醒：我們值得讓生命更美好。就像那句著名的話：你永遠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個先到來。我可能不認同自殺的那位同學的選擇，也為病逝的同學感到惋惜，但我對他們的死亡發自內心地尊重，那甚至是一盞明燈，告訴你活著的意義：好好活著。

關於死亡，這兩天在網路上有一個視頻瘋狂地流傳，叫「42秒火災視頻」，視頻內容是一名男子身處火場，被困在安裝有防盜鐵欄的陽台，絕望地呼救。視頻最初由廣東消防官微發出，附有尖銳的評論，指責拍攝這個視頻的人「你的手機端得好穩」。隨後知乎上出現了相關話題：「如何看待廣州火災拍攝者拍攝 42 秒視頻這件事情？」我仔細看了回答，壓倒性的意見是：官微不應該道德綁架，而應該反思自身的問題。

廣東消防應該反思自身的問題，這是毋庸置疑的。但道德綁架四個字令我有些遲疑。我知道知乎向來是大批中國語境下的自由主義者的聚集地，他們通常反對體制，人格獨立，思想開明。我也是最為反對道德綁架甚至道德本身的激進人士之一，但這次，我不能說：反對道德綁架。

很多人模糊了焦點，轉而攻擊廣東消防官微本身。他們認為消防官微在有意煽動情緒，引導輿論對視頻拍攝者進行道德綁架，旨在轉移消防失職的話題。但事實是，如果廣東消防想要隱藏自己失職，他們完全可以不放出這段視頻。回答里充滿了對廣東消防的冷嘲熱諷和對體制的攻擊，這大概是一種慣性，是在民主與建制的對壘陣地之外的一次遭遇戰。

輿論的真正中心在於，那麼穩穩地拿著手機，甚至可以被形容為冷靜的，拍攝視頻的人，應不應該受到譴責。我想他一定是先報了警的；他也想救下身困火場的人，但他無能為力。在他做了所有他可以做的事情後，他拿起手機，拍攝視頻；他究竟應不應該受到譴責？

知乎上反對譴責的理由堆積成山，我是一一反對不過來的。我只是想談一下我自己的感受。高曉松曾經說過一句話：「名校，是國之重器。」最近的奇葩說里，他又說了一句：「這個世界上必須要有獻身精神」。高曉松有著過於浪漫的風骨，而這兩句話看著也著實不搭。但其實，高曉松傳遞了一個前後一致的核心思想：我們需要堅守住人類的核心價值。人類的核心價值不是道德，道德在很多時候都是糟粕。人類的核心價值，是「文明」之所以可以仍可被稱之為「文明」，所用以維繫的基本元素。

泰坦尼克號快要沉沒時，男人把求救的機會讓給女人和孩子；樂師們繼續演奏；老夫婦手拉著手，安然入睡。這很難用道德來解釋；在生與死的抉擇前，道德通常蒼白無力。他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們認同他們仍是一個文明的、開化的人類。他們為之獻出生命的，可能是這個宇宙中產生過的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人類的文明；是他們為之奮鬥與追求的幸福的掩體與保障：人類的文明。

人類的文明，聽起來極為高遠與縹緲，泰坦尼克號與我們也畢生無緣。

但維繫人類的文明其實很簡單，你可以做到，比如：尊重死亡。我看過那個視頻，看視頻的整個過程都是壓抑的。他撕心裂肺的恐懼和無助在提醒我：這就是死亡來臨時人所承受的極度壓迫。這讓我想起了我病逝的同學，她一定和這個男子一樣，留戀人世，不願離開。就算是出於他們提醒我珍重生命，我也要尊重他們，不是嗎？當視頻拍攝者拍攝視頻時，他記錄的是一個人毫無尊嚴的最後一程。或許這個人可以沒有一場體面的葬禮，但他至於淪落至此，在即將失去一切的時候，還被記錄下來嗎？我不敢想像，將死之人看到這部手機正對準了他，心情會是怎樣。這無法共情，但動物尚且會哀悼死去的同類，更何況人類呢？

不要拍攝，權當對死者的尊重。有人說拍攝視頻可以為官方提供客觀記錄，為民眾警示消防安全。我不知道這段將死之人痛苦哀嚎的視頻有什麼記錄的價值，官方可以從中推斷出起火的原因嗎？為民眾警示，恐怕，慘烈的現場就已經足夠了。

我絲毫不怪罪拍攝者的冷漠。拍攝者完全有權冷漠，所謂冷漠，就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他沒有冷漠，他主動拿起手機，拍攝視頻。就算退一萬步，他甚至可以出於人性中不可抹殺的獵奇而拍攝了視頻，他也不應該讓視頻流傳出來，讓一個鮮活生命死亡的過程、掙扎的過程、痛苦的過程、尊嚴全失的過程成為所有人興緻勃勃觀賞的對象。我有一種奇怪的錯覺：我們在以將死之人的血肉為食。

一百年過去了，我們似乎還是看客。在如今這個信仰缺失的時代，出於種種顧慮，我們可以不去伸手幫助別人，但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不再做一個看客，不要為一個人的痛苦而駐足觀賞，為別人，為自己，為人類保留一點尊嚴，至少保留一點文明進步的希望與可能？

西方的自由主義傳入中國後，似乎變了味兒。就好像中式婚禮本沒有伴娘，只有鬧新娘的傳統；西式婚禮的伴娘制度傳入中國，我們便原創了鬧伴娘的風俗，既保全了新娘的面子，又滿足了某些男人的猥褻欲，一舉兩得。但就算是自由主義發源的西方，很多國家也施行了安樂死，以保證死者的最後尊嚴。對死亡的尊重，本就是人類文明的應有之義，我們拿自由主義、人的合法權利來抵抗對所謂「道德綁架」的指責，是否有些可笑？

有人說，美國人也沒有譴責911視頻的拍攝者。911是一場巨型災難，它標誌著我們的文明在某些方面出了問題。每一個911的死者都是一個悲劇，所有人的名字都被統計，他們的屍首被潔白的罩單與鮮花覆蓋，他們用死亡提醒我們：人類文明該去向何處。911視頻的拍攝者記錄了歷史，死去的人成為歷史。他們並不陳屍荒野，也不被世界遺忘，一座新的紀念館已經拔地而起，「尊重這一損失慘重的地方，尊重所有災難中活下來的人，尊重所有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他人的人，尊重所有在最黑暗時刻給予支持的人」。我們力圖避免死亡，但當死亡不可避免地來臨，我們決不褻瀆。

有人提到那副著名的攝影作品《飢餓的蘇丹》。他們說，攝影師迫於輿論的壓力最終自殺，所以我們不應該譴責火災視頻的拍攝者。類似的論述反覆出現，比如：醫生面對痛苦的病人，不能保持冷靜，否則就是冷血；戰地記者面對大量的死亡，不能保持冷靜，否則就是冷血。這是混淆概念。戰地記者和醫生就算不是懷著崇高的敬意，也是懷著純潔的目的去面對可能的死難的；他們所做的一切，哪怕很輕微，也會令這個世界更美好一點。而不是這個火災視頻的拍攝者。《飢餓的蘇丹》的作者凱文·卡特並非死於輿論，他的經濟狀況陷入窘迫是一個重要的原因，而好友在某種程度上代替他死於攝影任務則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一個民族對待死亡的態度能看出她的秉性。我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個世界主義者，可就算是我也知道，我們是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對苦難和死亡的理解已經深入我們的血液。就在不遠的2008年，我們又遭遇了汶川地震。當你讀到倖存者的文字，想像到他們熟悉的故鄉橫屍遍野，我想沒有人會舉起手機，拍攝那些令人窒息的時刻。

現代中國社會的架構始終有一些不協調的地方。傳統早已失落，新的信仰還未建起。但我們畢竟是綿延了數千年，極富智慧的一群人；我們對生死的解構催生了無數神話、哲學、風俗，我相信我們內心深處仍保持了對死亡的尊重。

我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來讓類似於這樣的視頻退出流通，我願意等；那一天不會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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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不代表作者觀點）：

於我自身，「42秒火災視頻」在知乎時間線上刷了有幾日了，確實以反對「道德綁架」的觀點為主。然而，這樣的觀點是不是忽視了真正的關鍵呢？本文給出了一種呼告與觀點。

從樸素的道德感來看，拍攝者的行為確有不妥，但具體根源，卻難以說明。本文指出，其關鍵在於對死亡的尊重。尊重死亡是人類對終極幸福追求的必要條件，在作者看來，這是一個先驗的論斷。

對於先驗知識，在其體系內是不應該去討論或證明的。但如果從其他體系來看，卻可以從討論中得到一些啟發。

反對道德綁架的觀點基於自由主義，但這裡的自由卻似乎只是拍攝者進行拍攝的自由，並未充分考慮到被拍攝者不被拍攝不被傳播的自由。關於自由，我很喜歡「群己權界」的表述。當一個人的自由越過了人與人之間的權利界限，就不再是自由主義所倡導的自由了。自由主義，不等於政治正確，不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的自由，是所有人的自由。

同樣地，相似的思路也有助於我們去考慮拍攝者與傳播者的行為——他們的行為未必不違法。站在拍攝者與傳播者的角度，似乎法律無權干涉他們的自由。但是，從死者的角度，他的人身權利，包括死亡的尊嚴，是受憲法和法律保護的。

對死亡的尊重，可以從自由主義論證，也可以從功利主義說明，但本文將尊重死亡視為文明的必要進路的觀點，更接近共同體主義——將尊重死亡視為共同善的一部分。

實際上，事件與事實可能更複雜。從網上的消息來看：最初，譴責拍攝者的人還很多，雖然理由不盡一致；後來，死者自行點燃房屋等細節曝光，反對「道德綁架」的聲音逐漸增加；再後來，有人證實，拍攝者只是將視頻發到微信群中，流傳出來是他人所為……

僅僅從一個單獨的行為去評價一個人一件事是不可靠甚至是愚昧的；然而，從一個行為去評價行為本身也未必可靠。我們無法得知拍攝者進行記錄的真實目的，但我們現在知道，拍攝者將視頻發到群中，下面的話是「生命真是脆弱」。我們有理由相信，拍攝者所表達的是對生命的感慨，也包含對死亡敬畏和尊重；但他沒有預見更沒有預防視頻被轉發出去，然後在官方和大V的譴責中廣為流傳。假如真的是這樣，從尊重死亡的角度，在這個具體事件里，最應該愧疚與負責也許並不是拍攝者。

在我看來，這篇文字的目的不在於評價或判斷這個具體事件，而在於提醒我們，在這件事中，除了對拍攝者和傳播者行為的爭論，還有死者的尊嚴不容忽視，還有對死亡的尊重不應遺忘。善惡對錯的標準是多樣的，對人與事的評價也是複雜的。但本文認為，在追求人類文明與終極幸福的過程中，尊重死亡是先驗而不可討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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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waswwyy

首　　發：　「雨心亭」公眾平台（微信號：yxt2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