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妖

一:

1800年,杭州正月大雪十餘日,平地丈余。

這是我十六年來在杭州見過的最大的雪。以往一直不懂得那「銀裝素裹」究竟是個如何的景緻,不過知道有這樣一個詞,但腦海里,卻著實是沒什麼概念的。現如今終於叫我瞧著了這樣一幅畫面,山是白的,地是白的,樹葉,樹榦,統統一片白,但那白卻是不晃人眼睛的,反倒乾乾淨淨的,讓人移不開眼。天上還飄著肉眼可見的清晰的雪粒,目光所及,一片純白,像娘脖子上圍的白狐狸毛領子。那時我就覺著,能說出銀裝素裹這樣的詞的人的高度,我怕是一輩子都達不到了。

「星霖,出來玩雪!!」與我要好的姐妹,隔壁私塾先生文康的女兒文禕在我家院子里大聲叫我。

我叫霍星霖,今年十六歲。我的名字還是這個私塾先生給我取的,他說我五行缺水,便取一個「霖」字,意為不停歇的雨。後我父母覺得霍霖太像個男孩子名字,便又在其間添了個沒什麼意思的「星」字。其實我私下裡覺得霍星霖也不太像一個女孩子的名字來著。

不過不知是我真五行缺水還是因著這個名字,我特別喜歡下雨天。如若不是家中長輩攔著,我可以每一次下雨都衝進雨中淋個痛快。連帶著我便也挺喜歡下雪天的。

不敢讓文禕久等,我連忙答應一聲,急匆匆的出了房間。她那個性子,真正是不像個教書先生的女兒,皮得很也急得很。反倒是那長她五歲的哥哥文淵,性子倒像個女兒家,從不與人急眼,十分溫和,總是笑盈盈的。

還未走幾步,連文禕的相貌都還未看清,一團雪便迎面飛來,正中我腦門。我一下沒站穩,整個人向後仰去,躺在了鬆軟的雪地的懷抱里。我心裡暗想:這雪球砸的力度也不大,怎的我就這麼暈乎乎的呢?天旋地轉間,我彷彿看見了一個丰神俊朗的男子,一身白衣,還披著白色的大氅,站在三步外的地方看著我。沒有上前查看的跡象,也沒有掉頭走開的趨勢。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被男子這樣盯著看,況且還是一個長得及其不錯的男子,我還是有著少女的矜持的,略略紅了紅臉,以此表達我的害羞。

他似是想說什麼話,不過還未張口,我便聽見一個及其渺遠的呼喚我名字的聲音。這聲音,雖說只是重複著我的名字,但空靈中帶著悠遠,好似那佛祖的誦經聲。我仔細回想,這聲音好熟啊,哦,想起來了,是文禕的聲音,不過為什麼會從天上傳來呢?她又為什麼要一直叫我呢?不過一剎那,又是天旋地轉,我突然有了對事物實際的觸感,文禕叫我的聲音也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我睜開眼,發現我正躺在雪地里,文禕在我旁邊焦急的叫著我。

她見我醒了,一下子捶在我的肩膀上,我吃痛叫了一聲。文禕鬆了一口氣,說:「你終於醒了,你快把我嚇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問道:「我剛剛怎麼了?」

文禕躺倒在雪地上,說;『「我向你砸了一個雪球,結果正中你的臉,你就摔倒了。我最開始還在笑,結果發現你沒爬的起來,就過來看你情況,發現你直接暈倒了。你可不知道,你那白眼翻的,鬼看了都得嚇活了。」

我想了想,把暈倒過程中所見的那個白衣男子講給了文禕聽,她翻了個白眼,站起來拍拍屁股,低下頭,壞笑著說:「小星霖,你只怕是,想男人了吧!」

我大囧,抓起一把雪就往她身上扔。她笑著躲開了,嘴裡仍舊沒個邊界:「真想了就趕快嫁給我哥,他可是一直等著你的呢嘿嘿!」

我更加氣惱了,直接撲過去,兩個在雪地里滾做了一團,院子里充滿了我倆歡快的笑聲。

夜深,我躺在床上準備入睡。

人一靜下來就容易想東想西的。不知怎的,我又回想起白天在雪地里的情境。文禕讓我嫁他哥哥,我認真想了想,說不上願意,但也說不上不願意。應是我還沒開竅,從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的,便也從來不知曉自己對文淵的感覺到底是什麼。但我知曉我父母應是極願意讓我嫁他的。並且這文淵長得也算是一表人才,至少那張臉是讓我挺滿意的。

但若要跟今日所見的那個白衣男子相比的話,文淵就相形見絀了。

那風姿,那氣韻,那身段,怕是男的都要愛上他。

我砸吧砸吧嘴,使勁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閉了眼想儘快入睡。

我沒想到我睡著後會夢到他的。

他還是穿著一襲白衣,頭髮披散下來,臉上沒什麼表情。白天我並未細瞧他,如今一看,真真是世所罕見的美男子。我沒讀過多少書,所以並不能用那許多華麗的辭藻來形容他的好看,但我也暗暗覺得,若把那些詞用來形容他,只會叫他生生添了幾分俗氣。

他見我瞧他瞧得痴了,主動靠近我,我才發現,原來他身量也是高的,我須得抬頭才能瞧見他的下巴。

「真是神仙似的人兒啊!」我沒忍住。

他笑了一笑,說:「我要真是神仙就好了。」

「那你不是神仙是什麼?」

「我是妖。」

「。。。。。。哦。」

「你不怕么?」

「你生的如此好看,為何要怕?」

「那你不怕我害你?」

「我爹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見他愣了一刻,隨即便哈哈大笑起來。我擦了口口水,心想:這好看的人就是和我不一樣,連這般露齒大笑的挫表情放在他臉上都能如此動人。

他收了笑,退後一步,說道:「小孩,你挺有趣的,叫什麼名字啊?」

我撇撇嘴:「我叫霍星霖。星星的星,雨林霖。為什麼叫我小孩啊,你看起來也不比我大多少。」

他扯了扯嘴角,說道:「我是妖,至今多少歲我自己都記不得了,怕是做你老子祖宗也是做得的,叫你聲小孩你還不樂意。」

我一時語塞,便換了個話題:「那你叫什麼名字啊?」

「應澤。應允的應,水澤的澤。」

然後他接著說:「小孩,天已大亮,你該醒了。明日若還想尋我,便在這夢中吧。」

這便是我第一晚夢境的全部,接著我便醒了。沒問他來處,也沒問他到底是個什麼妖,僅是交換了個名字。不過,應澤,應澤,他的名字真是好聽。

今日杭城的雪下的越發大。往地上的積雪裡踩一腳,那雪能沒你半條腿。所有的活動都停了,千里大地,白茫茫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其實我挺喜歡這樣的景象的,乾淨,聖潔。應澤就像這雪一樣,也那麼乾淨,讓人不忍心觸碰。

我一整日都沒出門,窩在家裡看各種神怪誌異,想找出有沒有記載過跟應澤一般無二的妖。結果令人失望,裡面的妖,不是壞的要命,就是丑的讓人一看就要猝死。像應澤這樣又好看又有趣的妖,一個也沒有。

因我盼望著能早點去夢裡尋那好看的妖怪,今日不用阿娘催,便自己乖乖的洗漱爬上了床。懷著激動嚮往的心情進入了夢鄉。

應澤果真沒騙我,我一入夢,便看見他在那兒站著,嘴角有著淡淡的笑意,應是在等我。

我三步並作兩步的迎上去,笑著說:「應澤,你今天,更比昨天好看些。」

他似是很享受別人誇他的長相,問道:「哦?怎麼個說法?」

我吞了口口水:「因著昨日我初見你時,你並未像現在這樣笑,便已極美了。現如今再這樣一笑,更添了幾分風情。」

應澤沒說話,但他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一些。我便也十分欽佩於自己的口才。

「對了,應澤,你是什麼妖啊?昨天只知道了你的名字,還不知道你是什麼妖?」我問道。

應澤答道:「我是雪妖。」

「原來如此,怪不得一身雪白,氣質出塵,與那書里寫的妖怪沒半分相似。」我喃喃道。

「那書里寫的妖怪長何樣啊?」他頗有興味。

「其丑無比。都不似你這般,嗯,你這般好看。」我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花痴本色。

應澤又是一陣大笑,我竟是不知道,原來這好看的妖笑點都這般低的么?

「小孩,我活了這許多年月,竟從未遇見過一個跟你一般率真的人。想到什麼便是說什麼。既然你說書里寫的妖怪都很醜,那想跟我一起去見見其他的妖怪嗎?」

「想啊想啊!那我們走吧!」我興奮不已。

「你這小孩,也只是遇見我了。要是遇見別的未服管的妖怪,這般好騙,早就被騙吃了。」應澤嚴肅的恐嚇我。

我頗嚴肅的回應他:「嗯,下次一定不了。」

語畢,他便立馬喚來一片雲,左手一伸,便將我摟入懷中,攜著我踏上那朵雲。

須知我是一個正值二八年華的青春少女,前十六年除了我爹,便從未與哪一個男子這般親近過。我聞見他身上的味道,就像雨後的土壤那般。一顆小心臟砰砰砰砰跳個不停,絲毫不敢集中注意力。所以便是第一次登上這萬米高空,我也沒有那許多獵奇的心思。待到從那空中下來之後,我才暗暗後悔,剛剛為何沒細瞧瞧上面的景色,怕是美得很吶。

想來應澤應是怕我從那雲上摔下來,剛剛才那般摟著我。現下雙腳觸到地面,他便將我放開了。不過我是一個看得開的人: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必強求。

我與應澤降落的地方是個山頭,人煙稀少,初始我跟著他是毫不費勁的。但從那山下來進入市集之後,我要跟上他,便著實有些困難。應澤在第四次回頭找我之後,終於無法忍受,伸出只白玉般修長的手,讓我牽著他。我在衣服上擦擦手,諂笑著說:「這不好吧?」然後毫不猶豫的握了上去。

然而,不過走了兩個街口,應澤又停了下來,鬆開了我的手。我疑惑的抬頭望他。

「你手上,汗太多了。」他面無表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牽文禕時,就不這樣。」我低頭小聲辯解。

我倆默了片刻。我本以為應澤再不會給我手牽了,沒想他遞了根食指過來,我一臉茫然。他有點不耐:「這樣牽著吧。」

我開心瘋了,一把抓過他的食指,然後意識到自己好像握得太緊,便鬆了松,只虛虛抓著,但也不會落下了。

我這一路走過來,但覺這妖界似與人界無甚不同。同有山野,也同有集市。不過是那人全換成了妖。但那些妖倒是與書里寫的大不一樣,雖說有個別歪瓜裂棗,讓人不忍直視,但大多數都還是看得過去的。並且一個兩個都頗面善,還熱情,似乎對我這個人的好感度也極高,都盯著我兩眼發光,讓我去他們家裡坐坐。

我問應澤:「怎的妖怪現今都這般友好了嗎?」

應澤答道:「我們都是被妖界規矩管著的妖怪,不得隨意傷害人類。也有那未被管的妖,吃人的。先把你精氣吸一半,再把你拿根樹枝穿了,往火上烤烤,撒上孜然,香得很。」

我汗顏:「甚是血腥與暴力。」

自那日之後,我便日日入夢與應澤相伴。有時是他講講妖界的故事,有時是我說說我身邊的故事。有時說累了,我便停下來盯著應澤看,他也就任我看,我便從未覺得,那沉默是如此令人歡喜的事。

杭城的雪在那月,也下的格外的大。

直到開年入春,開始化雪。

白晝越來越長,夜晚越來越短,連帶著應澤在我夢裡的時間也越來越短。我很無奈,卻沒有一絲辦法。但我知道我是每天都能見到他的,我就很滿足了。然而突然有一天,應澤從我的夢裡消失了。那是地面上完全找不出一絲雪的痕迹的第一天。

第二天,應澤沒來。

第三天,應澤沒來。

第四天,應澤沒來。

第一百零二天的時候,應澤還是沒來。但我沒有辦法再等他了,我要嫁人了。

我的夫君是隔壁的文淵哥哥。他會對我很好,但我還是在出嫁之前,在我的枕頭裡塞了一封信,寫給應澤的信。我想告訴他我去了哪裡,讓他找不到我時不要著急。我盼著他能來找我,最好是在出嫁前,即便拜堂那一刻他才找到我,讓我拋棄所有跟他一起走,我也是敢的。

但是他沒有,我等到拜完堂,等到文淵熄燈的那一刻,甚至文淵溫柔的解我的衣帶的時候我都在等,但是他一直沒有出現。

當文淵在我耳邊說會一直對我好的時候,我突然很討厭自己,一邊受著別人給我的愛,一邊渴望著一隻妖的愛。我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因為太過寂寞才幻想了這樣一隻妖來陪伴自己,其實他根本就不存在?即便它存在,也只是當我是個小孩吧!畢竟他從未正經喚過我的名字。

我接受了自己已為人婦的事實,將那隻再未出現過的妖埋葬在了記憶深處。

1841年,杭州又迎來一場大雪。厚丈余,壓圮屋舍,傷人甚多,西湖堅凍,冰上可行人。

我只在十六歲時見過這樣大的一場雪。

彼時我已五十七歲,半截身子入土,兒孫滿堂,幸福圓滿。但我還是不能遏制的想起了那隻在我十六歲時伴隨大雪出現的妖。原來總是會有一些東西,即便時間也抹不去痕迹的。

十六歲的星霖,依舊活在五十七歲的星霖的心裡。

然而我卻不曾想到,那妖,就像他當年突然的消失一樣,在四十一年後的今天,又突然回來了。

我又夢到了他。

他沒變化。也是,妖本就不該有什麼變化。他還是那麼的好看,出塵,就像白雪一樣。

他喚我一聲:「小孩!」

我抖了一下。我已當不起這兩個字許多年了。

應澤看我沒應他,走到我面前。還是那個需要我仰視的身量。他端詳我許久,才吐出幾個字:「人確實是不禁老的。」

我仔仔細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問題想問,但話一出口,就變成了:『「你終於回來了。」

他轉過身,說:「你一直在等我回來?」

我很想說沒有,我才沒有想你,你別自作多情,但一出口就又變成了:「我等了你一百零二天。然後我沒辦法再等了,我要成親了。」

應澤沒有說話。

我問他:「這些年,你去哪兒啦?當年你走的時候,至少該給我說一聲的。」

應澤轉過身:「我哪兒也沒去。」

然後他繼續說道:「我是雪妖。是大雪創造的妖。便也只有在大雪時才會出現。這幾十年,我哪也沒去,不過出現不了。」

原來是這樣,不是我的錯,也不是他的錯,都是造化,造化弄人。

我抬起頭,對應澤說:「應澤,我們明天去西湖看看吧。」

自從識字,我便很喜歡張岱,尤為喜歡他的《湖心亭看雪》。我覺得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愛的人一起賞雪。漫天大雪,唯我二人,煮酒烹茶,談詩論道。

我想那個十六歲的霍星霖又在開始不安分了,但這次,我想要不安分一下,即便我已老去,已不再年輕。女人,無論什麼年紀,都在憧憬最不切實際的浪漫。

應澤低頭看了我一眼,輕輕說了聲好。

第二日,我精心打扮了許久,想讓自己看起來有點十六歲的樣子,不想應澤看見的是個老太婆。但成果令人失望,再上好的脂粉都無法掩住我臉上老去的痕迹,眼神,聲音,也是騙不了人的。

是啊,已經四十一年了。

我乾脆卸掉了一切妝容,如果不能讓應澤看見最美的我,那就讓他看看最真實的我吧。

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應澤。他來的時候雪愈發的大。他就像從暴雪的山中走出來的精靈,也像從戰場上歸來的將軍。我從未覺得他如此好看。

他還是像我十六歲時那樣,喚來一片雲,攬過我的腰,攜我站上那片雲。

十六歲那年坐上那片雲,我一心想看看地上的景色,卻因為太過害羞沒有達成心愿。五十七歲這年我再乘上這片雲,卻只想看看應澤的臉。

西湖很快就到了,一片潔白,沒有一個人。

應澤和我落在一個小亭子里,他揮了揮衣袖,圍欄,座椅上的雪便統統不見了。我趴在圍欄上,吸了一口雪地里凜冽的空氣,感覺鼻腔都被凍住了。

「應澤,這雪真好看啊!」我伸出手去接過一片雪花。

「應澤,其實這四十幾年,我時常想起你。」

「應澤,其實我很喜歡你。」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心在撲通撲通狂跳,我彷彿,又回到了十六歲時的那個冬天,將那個冬天沒能說完的話,沒能做完的事,統統說了一遍,做了一遍。

我沒看應澤,應澤也沒說話。不過我覺得夠了,完成了自己的夙願。

那年的大雪是我見過最美的,直到第二年四月份大雪才完全融化。

文氏族譜有載:文淵妻霍氏星霖於道光二十一年(1841)卒。

應澤視角:

我從雪的懷抱中誕生,她是我接觸到的最特別的一個人。

她很單純,就像一張白紙一樣。她見我好看,會直接誇我好看,她喜歡會直接說喜歡,她不喜歡會直接說不喜歡,我以往見過的他這個年紀的人從不會如此。

他們大多單調,乏味,一模一樣。有些人喜歡我,但他們非要做出一副拒我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有些人不喜歡我,但他們非要裝出喜歡我的樣子。所以我一直不喜歡人類。

直到我遇見她。

那個小孩是不一樣的。

他不怕我,即便我告訴她我是妖她也不怕。問她為什麼,他說因為我好看。我覺得挺可笑的,原來臉給人的蒙蔽性這麼大么?

我帶她乘雲,我感受到她的心跳,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她的心跳很快,我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很是緩慢,幾乎感覺不到。

他跟我說我是他見過最好看的妖,我仔細端詳了她一下,很認真的跟她說:「你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她的臉就突然沖血了。我問他為什麼臉這麼紅,她低著頭說:「應澤,你知道嗎?正常人都應該受不了看著你這張臉,聽你說出這樣的話。」我不解,問她為什麼,他卻不告訴我。

跟小屁孩在一起的幾個月是我從出生到現在最開心的幾個月。我們什麼都聊,我聊妖界,她講人間。有時候我會帶她到處去看看名山大川,我們經常在懸崖峭壁上坐很久,也不說話,就那樣靜靜的,看著夜晚靜謐幽深的樹林和觸手可及的月亮。小孩總是說:「應澤,我從沒這樣在懸崖上,看過這樣美的景色,即便底下一片黑。」我想說,以前我總是一個人做這樣的事情,現在兩個人,感覺也不錯。

我將我在妖界的屋子搬到了我和小孩第一次乘雲降落的山頭上,開了幾畝田,種上了茶葉。就像小孩給我講的他們人間的隱居的高潔人士。她說過,她一直想過上這樣無人打擾的遠離塵世的生活。

我沒有告訴她,我也一直想要這樣的生活。

我也沒有告訴她,抬頭看月亮的她,臉紅的她,都很美。

然而來不及了。

雪快化完了。我還沒來得及問她,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第二年的春天就到來了。我沒有辦法離開妖界了。

我只能期盼著杭城快些下大雪,年年下大雪就好了。可天不遂妖願,自那年之後,杭城再沒下過那樣大的雪。

我在妖界等了十年,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在外等我。

我不知道那十年的日子我是怎樣熬過來的,只知道我每一天都在思念她。

我去求妖王,求他讓我出去看看。就看一眼就好,讓我跟他說一句話就好。其他妖怪都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妖王同意了,但要用我五百年的妖力來換。

我也同意了。

他們不知道,真的,他們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人可能對你而言是重要的,但是你要找到一個對你而言特殊的人,真的很不容易。當你找到之後,無論讓你拿什麼換,你都是願意的。

我如願以償的見到了她,但她已經成親了。

她很幸福,有一個很愛她的夫君,那個男人對她的愛都快從眼神里溢出來了。她還有幾個孩子,都很可愛。她還是很好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很想衝進去攜了她就跑,但我的直覺告訴我,如果我這麼做了。她會很不快樂。妖都很相信直覺。

終究來晚了。

我曾在人間的書里看見過:「錯過,不是過了,而是錯了。」或許吧,若人跟妖在一起,那就真是錯了。

我回了妖界,回到了山頂上的家。安生度過了接下來的三十年。

1841年,杭城又是一場大雪。

我又可以去到人間,然而我不知道該不該再入她的夢了。畢竟四十年過去了,他可能早已為我真只是一場夢罷了。

但我也說不清楚,為何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再次入夢了。

她見到我沒有多麼驚訝,只是輕輕地問了我一句:「回來了?」

我卻有點想哭。

掙扎了這些年,我不過是想再見他一回。

我跟她解釋了為何這些年沒來找她,但隱瞞了中間出來見他的那一段事實。

她只是淡淡的點了點頭。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麼,這麼多年的距離,始終是跨不過去了。

她突然說想去看看西湖,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張岱的《湖心亭看雪》,很浪漫,不是嗎?

在我攬住她的腰的那一刻,我覺得恍然間好像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時我們才相識。我猛然間覺得及其悲涼。

我們在湖心亭看雪的時候就像以往我們在懸崖上賞月的任何一個時刻。

在她說出我喜歡你的時候,在我眼中,她又變成了那個十六歲小孩,那麼率直,那樣特別,和別人都不一樣。

我沒有說話,我一直不善於表達。我只是將她輕輕摟在懷裡。那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參加了她的葬禮,說我是他的一個故人。

她的丈夫經過我的時候,在我旁邊輕輕說了聲謝謝。我看了他一眼,他繼續說道:「三十年前我見過你,那時你在我家周圍偷偷看了兩天,我知道你在看她。那樣的眼神,我是懂得的。」

「星霖心裡是有個人的,但那個人不是我。我從新婚之夜就知道了,但我告訴她我會對她好的。他也很努力地做一個稱職的妻子和母親,我很愛她。」

「但現在看來,你也很愛她。」

「她如果是在你身邊逝世,那應該是他這幾十年最幸福的時候了。」

我說不出來任何一句話。

過了,也是錯了。

《妖志》載:「妖記323年,雪妖應澤觸犯妖界律法,逐出妖界,受六道輪迴之苦。」

後續:

2017年的冬天,杭州下了一場百年不見的大雪。

「今年北京都沒下雪,杭州怎麼這麼大的雪。」霍星霖一邊嘟囔,一邊努力維持自己的平衡。

「這雪粒子,刮在臉上可真疼啊!」霍星霖心情很不好。

她從小討厭下雪,一下雪心情都不好了。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哪不舒服,反正心裡悶悶的,就像被什麼堵住了一樣。

「啊啊啊啊啊啊啊!!!!」一連串慘叫,霍星霖差點摔個狗吃屎,還好她眼疾手快的抓住了身邊一個路人的手。

「不好意思,謝謝啊!」霍星霖站穩之後十分羞愧。

「沒關係。」帶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霍星霖暗暗想:「這人真高啊!」

她也不敢抬頭,道過謙之後就準備走了。畢竟挺丟臉的。

這時,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背後的人用帶著笑的聲音說:「你好,我叫應澤。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想用知乎記一下自己寫的小故事,大家開心就好


推薦閱讀:

短篇小說,用愛發電,不完全實驗報告……
《天使豬沒頭沒尾短篇小說》保10潔機器人
玩笑
哈爾濱愛情故事「白011」
最後的神啟

TAG:小說創作 | 言情 | 短篇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