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人權，反而害了人命？——旨在抑制暴力的政策如何毀壞了當地人的生活

老話說得直白，「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非洲大地蘊含了豐富的礦藏，誰把這些礦抓到手裡，誰就獲得了源源不斷的財富。莫大的誘惑面前，奴役、流血、死人......都算不得什麼了。部分國家開展行動，希冀通過制裁遏制當地衝突、改善人權和民生。可是，Parker、Foltz和Elsea 的研究發現：經濟制裁的後果，是當地嬰兒死亡率的大幅上升。

剛果（金）的東部省份有豐富的金、錫、鎢、鉭礦藏。金礦的價值不必多說，後三種金屬是電子和高科技產業的重要原材料，同樣蘊含巨大的經濟價值。圍繞這些礦藏的收入，政府軍和叛軍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武裝衝突頻發，百姓生靈塗炭。針對這一點，2010年時，美國通過了多德-弗蘭克法案，提議抵制產自「衝突地區」的金、錫、鎢、鉭等材料。

這一提案得到了廣泛的響應。剛果政府首先頒布了相應的禁令：政府控制的礦藏，容易開出相應的可追溯證明，說明材料來自「合法」的渠道，收入影響較小。禁令貫徹越徹底，叛軍收入受影響越大。很快，行業協會也相應跟進，要求各廠商自律，不得從衝突地區進口「來路不明」的金、錫、鎢、鉭材料。這一針對性的制裁，有沒有取得效果呢？

圖3告訴了我們答案：對錫、鎢和鉭的抵制收效明顯。由於這幾種材料的需求相對集中，產地也容易追蹤，2009年美國通過法案之後，當地的產量立刻出現了明顯的下降。重要產地的供給受影響，對應著世界範圍內原料價格的上升[1]。不過，對金礦的抵制收效甚微：當地的金子，出口時走正式渠道的不到5%。金的來源，追溯難度也大得多[2]。

然而，即使抵製取得成效，我們也不能說政策取得了成功。最根本的問題，事關人的福祉：抵制，究竟有沒有改善當地人的生活水平，讓他們過得更好？為了驗證這一點，三位作者獲取了家庭和人口調查（DHS）數據，其中包含受訪者性別、教育程度、家庭規模/資產、孩子數量/性別/年齡/是否夭折/夭折時間、受訪者GPS定位[3]等諸多信息。

文章針對一歲以內孩童的夭折比例展開研究，這是發展經濟學中衡量生活水準的常用指標。將DHS數據與IPIS匹配，可知受訪者周圍是否有金、鎢、錫、鉭礦，以及這些礦藏的具體數量。如下圖，比較受/不受抵制影響的兩組地區，礦藏周邊20公里範圍內嬰兒的夭折率，可以發現：法案生效前，二者趨勢幾乎平行，受影響區域死亡率更低；之後，受影響區域的死亡率大幅上升，反超了不受影響的區域。

另一組比較印證了圖4中的觀察。見圖5，同樣是在受抵制影響的區域內，比較金鎢錫鉭礦20公里範圍內的受訪者和20公里外的受訪者，有相似的結論：政策生效前，兩組區域趨勢一致。鄰近礦藏的區域，嬰兒死亡率更低；之後，鄰近礦藏的地區死亡率急劇增加，反超了遠離礦藏的地區。原文還發現：只有鎢錫鉭礦周圍，才出現了這一現象。

為了驗證前面的觀察，控制一系列家庭和個人因素、降水量、異常降水等變數後，文章用三重差分法[5]做了嚴格的因果估計。結果顯示：抵制政策的實施，導致受影響區域內鎢錫鉭礦20公里範圍內，嬰兒死亡率上升從60/千人增加到146/千人，足足增加了143%！實際上，當地20公里範圍內每多一座鎢錫鉭礦，嬰兒死亡率就增加112%[6]。

估計結果還顯示：嬰兒死亡率的上升，只在鎢錫鉭礦周邊顯著，在金礦周圍不顯著。這和之前提到的抵制政策的效果差異一致。此外，利用IPIS的數據，可以將礦產分成「政府控制」和「叛軍控制」兩類，估計結果顯示：抵制政策在兩個區域都造成嬰兒死亡率上升，但上升的幅度在「叛軍控制」類別更大。這和前面提到的「政府礦產更易追溯來源」一致[7]。

那麼，抵制是通過什麼渠道影響嬰兒死亡率呢？首先，結合DHS中的衝突頻率變數，文章發現政策對衝突的影響很弱，對死亡率的解釋力也很弱；其次，醫療設施數量和產婦就醫頻率在政策前後變化也不大；最後，抵制之後，蚊帳的使用率下降了18%。當地是瘧疾流行地區，是否使用蚊帳，對嬰兒感染率和死亡率有非常明顯的影響。

蚊帳的使用率下降，怎麼會和制裁有關係呢？個中聯繫很簡單：當地金鎢錫鉭礦，開採主要依賴的是周邊勞力。他們在礦井工作，從礦上領工資。已有的研究顯示：當地人對蚊帳的需求，對於價格十分敏感。現在，礦的產量下降，工資自然下降，有的人甚至因此失業。蚊帳不能吃不能喝，自然也就不會買了。瘧疾面前，嬰兒顯得尤為脆弱。

總之，現有證據支持這樣的因果鏈條：抵制—產量和出口減少—礦工收入下降—減少蚊帳以及其它營養等相關的消費—嬰兒死亡率上升。沒有充分考慮激勵的善良，反而讓幫助對象落入更悲慘的境地[8]。相同目的、針對鑽石的政策，成了卡特爾的幫凶；旨在幫扶窮人的「公平貿易」，也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只能說，伊斯特林實在是有先見之明[9]。

[1] 印證這一點的證據：同樣盛產錫、鉭、鎢礦的省份，在此期間出口量上升。

[2] 有文章利用衛星圖片研究了抵制政策後，兩類礦藏的開採情況。結果顯示：鎢錫鉭礦周圍，林木砍伐狀況減輕；金礦周圍，林木砍伐狀況幾乎不變，驗證了這一結論。

[3] 為了維護受訪者安全和隱私，DHS中的定位會在10公里的範圍內隨機偏移。已有文獻發現：礦藏對對周圍居民收入、健康的影響多局限於5-20公里半徑左右。這個半徑，再加上個體定位偏離的程度，構成了原文選擇20公里作為分界點的理由。

[4] 原文結合已有研究，細緻討論了政策見效的時間。請見原文第14頁，對應期刊745頁。

[5] 政策實施前後，一重差分；是否20公里以內，一重差分；是否金礦，又一重差分。

[6] 原文結果在一系列檢驗下保持穩健，包括但不限於：考慮政策可能生效的其它時間點、考慮空間自相關、更換不同距離閾值，考慮移民因素，等等。其中，原文對移民這一干擾因素的排除過程頗為精彩，具體可見對應原文第32頁，對應期刊763頁。

[7] 原文還得到了其它一些有意思的結果，列舉部分例子：出生次序越靠前，夭折比例越高；出生前當地降水偏高，夭折比例下降；出生後降水偏高，夭折比例上升。解釋後兩點發現的因素，分別是豐收和流行病。

[8] 假設所有生命價值相等的基礎上，文章對制裁的福利效果做了估算。結果：即使對嬰兒死亡率的上升採取最保守的估計，除非制裁能夠在10年內徹底消除當地的所有衝突（幾乎不可能），政策的總福利效應就是負的。見原文第34頁，對應期刊765頁。

[9] 有關鑽石的「金伯利協議」、對「公平貿易」的綜述以及伊斯特林的相關批評，請見「其它參考文獻」。相比之下，「公平貿易」還是好一點，取得了不少正面成果。最後的最後，再強調一點：分析政策時，一定要注意當事各方有什麼樣子的激勵，以及他們的說辭究竟有沒有證據支撐（還是只是好聽的修辭）。否則，伊斯特林的警告，可能還會反覆重演。

參考文獻：Parker, Dominic P., Jeremy D. Foltz, and David Elsea. "Unintended consequences of sanctions for human rights: Conflict minerals and infant mortality." The 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 59.4 (2016): 731-774.

Parker, Dominic P., and Bryan Vadheim. "Resource cursed or policy cursed? US regulation of conflict minerals and violence in the Congo." Journal of the Association of Environmental and Resource Economists 4.1 (2017): 1-49.

其它參考文獻：Dragusanu, Raluca, Daniele Giovannucci, and Nathan Nunn. "The economics of fair trade."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28.3 (2014): 217-36.

Easterly, William, and William Russell Easterly. The white mans burden: why the Wests efforts to aid the rest have done so much ill and so little good. Penguin, 2006.

Spar, Debora L. "Markets: 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the international diamond market."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20.3 (2006): 195-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