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者世界中的死亡主題——讀喬伊斯《The Dead》

死亡是本文的一大主題。開場時女僕的名字「Lily」便可理解為百合花,象徵著對死亡與審判的宣告,暗示故事將以一場徹底的靈魂上的死亡、掙扎與復甦結束。除此之外,在生者們的交談中屢屢出現關於死者的內容,而對生者的描寫也加入了體現死亡與衰微的元素;起到襯托作用的還有涉及死亡的歌曲,以死者命名的雕像和建築,以及自然環境中的大雪。雖然不乏對死亡的影射,文本聚焦的是是一個生者的世界。生意味著獨立的思考與情感,在某種意義上,生與死是完全割裂的。然而在《死者》中,兩者達到了一定程度的共存——生與死的交織貫穿全文,儘管這樣一種交織共存的關係卻並不能理解為一種和諧的統一。

首先,儘管故事發生在象徵著生命誕生的聖誕節期間,外界環境中的大雪卻被描述為凋敝一切、覆蓋一切生命,總體上營造出一種寒冷與肅殺的氛圍。而另一方面,飄揚的大雪掩埋了灰暗的大地,又象徵著一種清潔與凈化,喻示了一種光明的未來與新生的開端。除此之外,在文本中諸多言辭涉及雪的時候,除了表達寒冷,也有抒發對於雪的嚮往和留戀的成分。比如加布里埃爾在晚宴開始前渴望著獨自到外面走走,那裡的空氣是純凈的,而且令人心曠神怡。雪這一外界環境因素本身便包含著生與死的交織。

其次,在晚會上,朱莉婭姨媽演唱了《穿好嫁衣》這首代表愛情與婚姻的歌曲,而她本人恰恰是缺乏這些的(p 192-193)。她已年邁,處處散發著「死亡」的氣息,和歌中美麗青春的新娘形成了鮮明對比;歌中充滿陽光、甜蜜與愛情,而她從未有過新郎抑或愛情。更具諷刺意義的是,朱莉婭姨媽在歌唱時充滿著熱情與活潑,原本灰暗的、沒有生命力的臉龐也微微漲紅,由此可見,朱莉婭姨媽對愛情的渴望以及生命的熱情只能通過藝術創作的形式來展現,換言之,對她而言,現實與藝術在生與死的範疇上出現了脫離。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在她深情詠嘆時,儘管顯現出一定的不同往常的生命力,加布里埃爾有一剎那瞥見了她臉上的憔悴神色,讓他覺得不久就會穿著喪服來赴她的葬禮。在這場生與死的交織中,結合文章末尾「一切都將逝去」的描寫,死亡最終成了主旋律。這樣一組看似矛盾的對立使死亡與生命直接在一個關鍵人物身上展現,對個體的刻畫也拓寬了文本可供挖掘的空間。與此有著緊密聯繫的另一個細節,是寓所牆壁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畫作,以及一幅王子組像。儘管畫作象徵著年輕與愛情,然而羅密歐與朱麗葉在愛情中走向死亡,兩位王子在倫敦塔中遭到謀害,死亡成為最終的結局與共同的主題。值得注意的是,王子組像是朱莉婭姨媽在少女時代所做成的,這同樣意味著生命力與枯朽的共存。

(在我看來,被謀害的王子組像與文中另一處衣著傳統海軍服的孩童在某種理解下是一致的,即反映戰爭與死亡的概念過早地對年輕人產生影響。這同樣是文本所要探討的與死亡相關的主題。)

文本的主要人物和中心事件也與這一主題密切相關。兩位姨媽朱莉婭和凱特代表著都柏林漸漸衰老的一代,雖然不乏愛爾蘭人熱情好客的優良傳統,但需要關注的是她們循規蹈矩和墨守成規的一面:她們三十年如一日地在家舉辦聖誕舞會,朱莉婭姨媽一如既往地每年都唱著同一支老歌。而舞會和晚宴是由不變、重複甚至沉悶的常規構成,這些常規使整體上顯得毫無生氣。弗雷迪·馬林斯喝得醉醺醺地到場,加布里埃爾發表演講,大家跳的舞也都是熟悉、相似的。就像加布里埃爾講的那段軼事中磨坊里的馬那樣,即使被帶出幹活的磨房也永遠繞著圈子走——舞會上不變、沉悶的氛圍把人限制在一種麻木的狀態。有意思的是,作者別有用心地細緻描寫了餐桌上的陳設,而這也預示著死亡: 被剝離生命的物體(肥鵝和火腿)擺在桌子相對的兩端,之間平行擺放著其他菜肴。中間被果盤分開,兩隻玻璃酒瓶「像兩個忠實的衛兵」似的矗立在兩旁,布丁在盤子里「嚴陣以待」,後面則是由瓶裝酒水組成的整齊「隊列」。(P 196-197)軍事用語把聚會盛宴的餐桌變成了戰場,這固然符合當時戰爭時期的時代背景,然而,在聖誕節晚宴這樣一個理應和諧安寧的場合出現這樣的描繪,甚至充滿殺戮和死亡的氣息,作者以一種矛盾、扭曲的方式強化了死亡這一主題。

此外,儘管加布里埃爾在晚會上的演講博得了聽眾們的一致叫好,卻並沒有表達他內心真實的觀點。他對沉悶、不變的宴會深感無聊與格格不入,卻強調、盛讚老一輩人的熱情好客;他在心裡將兩位姨媽視為「目不識丁的老太太」,在演講中卻對她們極盡恭維,稱她們是永駐青春的美惠女神。更重要的是,從套鞋、麥片粥這些細節可以看出,加布里埃爾對外國的文化與理念倍加推崇,而且就在不久前與艾芙斯小姐的交談中,他便難以抑制地表示受夠了自己的祖國,然而在演講時,他卻大談特談並盛讚了舊時愛爾蘭的傳統。(p 203-205)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即使是演講的內容,在晚會開始前也做了幾次更改。他先是根據自己聽眾可能的反應,反覆考慮要不要在講話中加入勃朗寧的詩句,之後又為了藉機回應艾芙斯小姐而再次修改內容。由此可見,這段晚會上的演講對加布里埃爾而言,純粹是一場帶有表演性質的展示。其中所包含的虛偽、不由衷的裝點與掩飾,意味著不真實,也就是真實的「死亡」。剝離這場演講,他在家庭中的重要地位以及與之相伴的虛假在晚會上已經充分體現了出來;從表面上看 , 他所受的良好教育、較高的社會地位以及美滿的家庭足以使他滿足了,但實際上他生活在一種不真實的自我滿足與自我欺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死亡——之中。這同樣與文章的主題聯繫了起來。

值得注意的是,名字是一種聯繫生與死、生者與死者的紐帶。作者在文中通過多處細節的指涉強調了名字的作用。首先,名字代表著一種帶有譜系、血統傳承意義的重要符號。加布里埃爾已故的母親艾倫親自選定了她兩個兒子的名字。這源自於她對家族尊嚴的重視,在她看來,名字與家族的尊嚴體面有著緊密的關聯。而「康斯坦丁」與「加布里埃爾」這兩個名稱本身便帶有很強的宗教色彩,以此命名一方面宣告了家族的宗教信仰,另一方面表達了一個母親對她的子女——同時也是家族後裔的祝福。艾倫夫人對名字以及名字所蘊含的家族尊嚴的重視還可以從另外一個側面看出:她對加布里埃爾和格蕾塔婚姻的反對並不是指向格蕾塔的性格與言行,而是針對她農村的出身,負面的評價甚至不顧及格蕾塔在她卧病期間的悉心照看,這足以反映她根深蒂固的階級觀念與對家族尊嚴的要求。

除此之外,名字具有超離肉體的延續性,即死者的名字依然在生者的世界中延續。文中一再出現對名字的指涉,集中表現為一些以人名命名的建築物,如: Wellington Monument (p 192), King Billy 』statue(p 208),O』Connell Bridge (p 214)。無一例外的,這些人名都與戰爭有關,而戰爭又與宗教衝突、殖民統治等緊密關聯。更重要的是,他們是戰爭的指揮者與發動者,戰爭本身即意味著大量的傷亡。這樣的情節營造出殘酷、肅殺的氛圍,凸顯了文章死亡的主題。

在《死者》中,作者聚焦生者的世界來表達死亡的主題,因此生與死這兩個割裂的概念在某種意義下達到了共存的狀態。然而,這樣一種共存絕非和諧與統一,而是在發生直接碰撞交融後對生與死這一命題更加深刻的思考。此外,通觀《死者》全文,作者在闡述、探討生與死的過程中結合了大量複雜的對人文、自然環境的涉及,因而得以剖析死亡這一命題在脫離生命的範疇——如傳統、社會、靈魂等領域的多樣性解釋。

引用書目:

【1】 The Dead, p186-189, Norton Edition

【2】 The Dead, p192-193, Norton Edition

【3】 The Dead, p196-197, Norton Edition

【4】 The Dead, p203-205, Norton Edition

【5】 The Dead, p208, Norton Edition

【6】 The Dead, p214, Norton E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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