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疲憊帝國的政治回歸
編者按:本文為許章潤先生2016年11月1日在天則經濟研究所/中評網主辦的「美國大選與民主政制」研討會的演講修訂稿,作者和天則經濟研究所授權FT中文網發表。
美國大選,兩黨角逐,各派一位老人家上陣,雌雄對決,究竟鹿死誰手,很快就將揭曉。本來,老美這一套權力交接和政治精英甄選體制,自出機抒,運作多年,頗見成效,甚至蔚為樣板。這回玩得過火,走到這一步,好像有點兒不成體統?對此,有人運用「科學數據」,頭頭是道,振振有詞,恍兮惶兮,其實,也是隔山打牛。人間的事,不是科學管得了的。至於我大唐吃瓜圍觀群眾,人言言殊,略分兩派。一些媒體和輿論幸災樂禍,以「一團黑」和「政治鬧劇」不懈陳辭。另一派似乎認為,民主就是這麼回事,上演的本不是道德劇本,友邦不必驚詫。一國大選攪動寰球,成了公共話題,門檻低,誰都能插一嘴。我們作為局外人,信息不對稱,無體己經驗,遠觀近視,就事論事,實則相當於「侃大山」,不用太當真。在此,不敢談大選本身,外圍立論,講六點看法。一、民主就是這麼回事與政治的回歸
對於本次美國大選中潮起潮落的左翼社會主義與右翼民粹主義,其之突然高亢,席捲億萬民眾,以及兩黨政客的無恥「對撕」,中西主流媒體均感痛心疾首,咸認民主走到頭了,開始反思歷史終結論為何僅僅流行二十來年就先把自家終結了,云云。可是,吾人若果隔岸觀火,看熱鬧,朋友,平心而論,不妨說,這是民主的常態嘛,更是政客的本色嘛,有啥子稀奇的。只不過,這一回兩位老人家似乎都急了,更加不堪,如此而已。回溯歷史,此非孤例,較此不堪,猶有過之,更加火爆的,多得去了。因此,再申說一句,民主運作與大選過程,就是這麼回事。憑仗於此不打仗,藉由此力而避免流血暴力,從而,意味著阻遏了更加糟糕情形的出現,就算功德圓滿了。——底線而言,民主能做的,不過如此,你還指望什麼。在此刻中國知識界和一般民眾的政治想像中,民主是一個很高級的政治形態,似乎也是一種道德純潔的物件兒,總是意味著不言而喻的道德性。比如說,田飛龍剛才用的詞,「誰將入主白宮這一純潔的民主之地」,即透露了這麼一點兒意思。你真的了解美國人怎樣選總統嗎?白宮是計謀、機謀與陰謀的集散地,再怎麼著,也難以「純潔的民主之地」來狀述。民主沒什麼純潔與聖潔可言,既為一種政治形態,圍繞著權力打轉,在利益和價值中博弈與角逐,則與所有政治一樣,是個世俗的活兒。要說道德性,則民主政治是國家治理、權力分配和價值觀念對抗的一種和平形態。其道德及其聖潔,或者說,其之較諸其他政體的可欲之處,僅僅在於避免了宮廷政治的秘密性,在於避免了武裝鬥爭的殘酷性,使權力的和平交接轉移成為可能,變成常態,從而,一定程度上有效阻遏了權力自我複製、無限擴大的可能性。也就是將極權斷送了而已。所以,民主與一切政治形態一樣,從來是與勾心鬥角聯繫在一起的,是與宣傳抹黑對方聯繫在一起的,是與政客的無恥聯繫在一起的。這不是民主的不堪之處,恰恰是民主之為一種政治形態,本來就一定會伴隨著這些現象。
話說回頭,民主本身也的確有優質與劣質之分,更有高端與低端之分。民主初期,大打出手,公開收買選票,乃至於像台灣當年那樣,不惜槍打頭顱,則不妨說此為民主初期,或者,比較低端的民主。但是,經年累月,一旦走上高端,則泱泱乎,施施然。至少,第一,其為一種程序設計,一步一步往下走,其預期性是可以肯定的。第二,雖然有種種陰謀詭計、抹黑、勾心鬥角,但是基本上是在保證民眾知情權和廣泛參與性的條件下,實現權力的和平交接,不用回回提心弔膽,乃至於拿盒子炮亂打一氣。以此衡量,在下以為,是次美國大選,雖然兩位老人家的確皆非理想人選,但並沒逸出上述兩條框架。雖說民主共和兩黨經由黨內初選居然沒有發揮優勝劣汰的機制效應,相反,倒讓相對品質較差的勝出,大家自然大跌眼鏡。但是,縱便如此,還是基本沒有超出民主政治的常規。——未必優勝劣汰,主要在於設置權力交接與轉移的和平進程,防範極權也。前文說「阻遏了更加糟糕情形的出現」,意即在此。此即如1887年愛丁堡大學教授亞歷山大?泰勒(Alexander Tyler)所言,民主政治並非智慧的統治,而只是多數的統治,它的唯一好處,就在於避免了暴政和極權。就此而言,此次大選不管哪位老人家上台,搬進那個「純潔的民主之地」,都算民主恪守了底線要求,而有待於往上走也。所以,有些媒體,不少民間人士,幸災樂禍,說美國玩砸了,不行了,恐怕言之過早,或者,外行看熱鬧也。
尤有甚之,在我看來,如同英國脫歐,這次美國大選,恰恰表明「政治的回歸」。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最近三四十年間,隨著全球化的發展,在盎格魯-撒克遜跨大西洋聯盟支撐下的世界體系,讓先發展起來的發達國家獲益甚多。同時,跨國資本和上層精英人士,這些所謂的世界公民,盆滿缽滿。與此同時,傳統中產階級財富增長停止,下層民眾因為產業空心化,尤其是經濟危機的衝擊,生活水平甚至有所下降,也是真的。無論是在美國的哈佛大學的哈佛廣場、波士頓市區,還是在紐約華盛頓,這麼發達的國家,街上居然有這麼多流浪漢,實在讓人不能接受。英法情形亦然。因此,置此情形下,人們當然要問,用這麼多錢養活政府,供養著龐大的國家機器,究竟他們為我們做了什麼?本來,政治無他,概在五項,「建構主權、區分敵我、釐清公私、進行決斷、提供和平」。既然如此,民主政體下作為主權者的納稅人,當然怒吼出聲,圖所改變。所以,「老炮兒」特朗普以億萬富翁之身,卻扮作芸芸眾生的救世主,在「自由引導人民」歌聲中登場,怪而不怪。——民眾不在乎誰代表他們,而在乎有人代表。至於真代表還是假代表,另當別論。當年美法革命,諸位想想,誰在代表?還不都是有錢有勢有爵位的嗎?!就此而言,長期依靠中下端選民支撐的民主黨,獲得的恰恰是中產階級中上層,包括高層,尤其是過去長期為共和黨的錢袋子的「資本大鱷」的支持,實在反常。不是別的,正是在此,表明「資本大鱷」、中產階級中上層,尤其是上層,既已攫取巨量社會財富,盡享全球化紅利,卻以全球產業鏈和世界主義政治,無形消解了政治的本意與本義。政治,一切政治,必需以一國主權框架內的選民的利益為轉移,以選民的利益為重。此為民主政治與政治民主的古典傳統,更是現代政治的本意本義所在也。因而,此次美國大選,明裡民粹泛起,「門羅主義」閃現,內中實為政治要求回歸。民主政體的利弊優劣,其之高尚與卑劣,朋友,如當年希臘教書匠柏拉圖柏老所言,均在於此也。政治以普通人平均值的億萬「選民」,也就是「我們人民」及其福祉作為出發點,世俗得很,土得掉渣。它著眼的是眼前、己身與即刻的福利,為此尋找代言人。當今之世,民主落地兩百多年,已然疲憊,施行歐美,彷彿多少皆有所背離,代言人功能弱化。普遍的背信棄義,振振有辭的撒謊,字正腔圓的耍賴,成為政客們的家常便飯。因此,這次大選中懷持「門羅主義」鄉愁的草根人民,尤其是中西部美國腹地而非東岸新英格蘭的芸芸眾生,齊齊為權益而呼號,要求重構選民、選區與代言人的真實政治互動,等於力推政治的回歸,恰恰說明美國政治依舊保有原始活力,也是民主機制臨危不懼奮力自救的表現。
正因為此,特朗普宣布要廢除議員終身制,並且要徹底治理華盛頓滋生的腐敗後,民調上揚。幾十來愈益空心化運轉的美國世界主義政治,一種帝國政治,是否由此拉回到政治的本意本義,正有待我們拭目以待。此種真實政治互動,說一千道一萬,不過就是經由代議體制實現「守法者就是立法者、立法者就是守法者」這一政治本原,使得一國之內的全體人民,在可能與可欲的意義上,實現政治上的和平共處。普通民眾要求玩老玩法,不要在花言巧語中讓民主空轉。在此意義上,英國脫歐,內里其實也是這麼回事。二、民主政治是一種世俗的平庸政治因而,說到底,民主體制是一種世俗的平庸政治,所以才有「政治市場」一說。概言之,其之要義,就是比票,主要不是比人品,也不是比政策究竟高明多少。說穿了,對於鐵桿死忠粉來說,無論政策為何,都會點頭。再說,一眾選民,面對這個叫做政策的玩意兒,其實也是不太摸門的。在民主政體的美德光譜與政策可欲性菜單上,只要有實在利益,一切政策就是好政策。至於比競選人長得是不是俊俏,娘娘個熊,實在是商業文化與消費主義主導下的淺薄,卻居然大行其道,弄得大家還真不能不對「長相不重要」這句雞湯文嗤之以鼻。因此,民主就是比票,比票就必須認輸,民主政治的基石之一就是願賭服輸。這就是市場法則,更加說明民主政治是個俗世的政治遊戲,而非山巔之城的聖諭。否則,不服輸,就倒退回革命時代,那就險了。本來,民主政治既旨在避免極權,也在於防範阻遏革命。在此,參選機制本身就意味著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你承認這個程序本身合法正當。一旦加入進來,意味著你不僅承認其正當合法,而且,願賭服輸。不然,你就退出,別在這個框子里翻跟頭。就此而言,特朗普還真就是個「危險人物」。既然你作為共和黨候選人參選,意味著你認同現有選舉程序,承認現有選舉程序所體現的民主價值。其中就包括加入這個程序遊戲,一旦敗選,認命服輸。但看來老爺子對於可能的敗選結果似乎不願承認,已然就此講過兩次,聽起來像是威脅,也是前所未有。一次說,「我會接受,如果我贏了的話」。還有一次講,「我看情形再說」。第一句話,半真半假,像是開玩笑,尚有機鋒,也可以說回答得巧妙。但第二次的申說就很危險了。他說要看情形再說,朋友,這是個什麼情形呢?怎麼叫看情形呢?這便留下不確定性。
美國政體之所以穩定,有賴於民主選舉制度之程序預期性。不管是否公正,但認同這個結果。當年「戈爾訴布希案」已經在此投下隱患,但尚算和平落幕,法治解決。雖然最後統計結果是戈爾得票高出幾百萬,但是程序如此,遊戲已經結束了,布希勝了,戈爾只好訴諸高院,也只好聽命於訴訟裁判,服膺其終局性。最高法院司法權力介入,維持了憲政大廈的穩定,彰顯了司法權能的政治效應,可得為國家理性意義上的一大智巧,沒辦法的辦法。否則,沒退路,遊戲就玩不下去了。所以,就此而言,特朗普言行及其心態,可謂「反體制」矣,已然搖撼根本了。
在此,暫且不要低估美國體制的自我糾錯能力。比如,縱便特朗普上台,定會受到議會制約。他的行政班子,也有一個執行力的問題。再說了,超強的美國社會運動,包括輿論媒體,也是一股制約力量,老爺子一意孤行,可能性不大。話說回頭,我覺得今日老美有點像吾土乾隆時代,那時的中華帝國看著很強盛,但是,存在很多嚴重問題。尤為要命的是,今天回頭看才一目了然,其實已為世界歷史的歐洲時刻拋在身後了。當此時代,也有大臣感到本朝問題嚴重,可一旦開口,不得人心,就差舉國討伐。大家都在說好話,唱讚歌,就你憂鬱症啊。如今的特朗普,哪怕是在象徵的意義上,有沒有一點兒這種憂鬱症呢,不好說,說不好,列位看官,你們判斷吧。實際上,他抖落出了一個問題,一個嚴重問題,就是現有的美國體制已經不能框含消化內政矛盾張力了,有待某種程度上的「改革開放」。過去美國體制是能消化的,包括向第三世界平攤成本,利用鑄幣權稀釋金融危機,還有全球範圍的戰略資源配置,在產業鏈佔據高端,乃至於訴諸戰爭,等等。但是,現在這個能力弱化了。因此,特朗普提出的很多問題,在我看來,不是假問題,而是真問題。但是,這些問題有的上不了檯面,有的是既得利益者和精英階層不願正視的,還有的涉及體制的根本方面與美國賴以傲嬌的西方文明的大經大法。通過特朗普的眼睛看美國的問題,「我們中國人民」遙觀美國大選,就是兩個視角,一是揣摩民主體制究竟如何運作,有什麼優缺點。二是觀察探討其於世界的衝擊,特別是對於中國的可能衝擊,我們為此可能做出何種回應。以此定位,則從世界的安全穩定,特別是中國利益的最大化來講,美國的穩定繁榮,以及由此可能釋放出來的民主壓力,對於中國並無害處,甚至是有好處的。美國急劇衰落,不出意料,國朝中人定然會說,「你看,民主制度搞到這個爛程度,你們還在國內搞民主?搞什麼搞?!」相反,美國能夠平穩過渡,把民主搞好,對於中國是好事。如同中國的穩定成長,對於美國絕對是好事,老美心眼兒大點,要能容忍我大唐的發展成長。這幾年中國威權主義越來越嚴重,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北非的「橙色革命」與歐美列強不負責任的介入,導致許多問題,在一部分理論家解讀,就是搞民主搞糟了。事實是,如在下此前所言,北非的問題,「敗在國家建構,而非民主政治」。這幾年歐美金融危機震蕩尚未完全消化,以至於出現問題,好像也有人把它怪罪在民主體制身上。置此情形下,威權主義在東亞彷彿不證自明,削弱了進一步「改革開放」的意志,以至於改革空轉,「放屁脫褲子」的假改革盛行。刻下國朝的所謂司法改革,便為一例。保持推動改革的壓力,無此壓力,民營資本抽逃,知識分子鴕鳥,官員不作為,就想把已然超愈一個半世紀的解決「中國問題」的進程完結,不啻痴人說夢。就希拉里方面來看,若果登堂入室,更多的是現有政策的延續,有些微調。調整什麼呢?比如,「亞太再平衡」搞得厲害一點,對於伊斯蘭世界,她可能不會像奧巴馬這樣相對溫和。奧巴馬上台之初到訪埃及,對阿拉伯兄弟喊話,效果不彰,結果伊斯蘭極端勢力起來,耶回和解進程尚未開始便已結束。即便如此,最終還是與伊朗達成了核協議,也算是小有成就。根據現有履歷來看,可能希拉里的態度會強烈一點,但總體政策倒也不會有特別大的波動。
但要是特朗普上台,至少為了表現得兌現競選承諾,也會有重大波動。此種重大波動,就內政而言,多少帶有反體制的意味。他一個富家翁,從現有體制面獲益甚多,而且,一家兩三代人,均獲益良多,居然在「自由引導人民」的歌曲聲中,代表億萬民眾,這本身就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現象。為什麼?朋友,他把自己扮演成救世主了嘛,而作為平庸政治的民主政治,每遇困境,就會上演這一出,因而,民主政體同樣需要防範以救世主自居的野心家。其之競選綱領中的若干項目,包括廢除TPP,廢除北美自由貿易區,廢除伊朗核協議,指控中國操縱匯率,把中國貨品的進出口關稅提高到45%,諸如此類,實際上均帶有反體制性質,不是「門羅主義」那麼簡單。鑒於美國是唯一超級大國,而超級大國沒有純粹內政,其之舉措,勢必在全球範圍內導致恐慌,伴隨著不可預測性的,是實際上掀起了反全球秩序的狂潮。就此而言,特朗普現象,全球範圍內的特朗普現象,已然遍布歐美,更多昭顯的一種內政與全球治理的體制性問題,其於美國人、精英階層造成的深層的不安,幾年之內消失不了,也難以消化,但卻需要正面應對。
三、陰謀論與敵人視角此次美國大選,自始至終,居然貫穿著陰謀論與敵人視角,前所未有,尤值關注。回溯既往,似乎在麥卡錫時代與激烈冷戰時段,也沒出現過這種現象。此次大選最為驚心動魄之處,也是吾人隔洋遙觀,最需關注而警怵者,莫此為甚。對於曾經長期生活在「階級社會」與「階級鬥爭疾風暴雨」中的中國觀察者來說,這不等於是兩位老人家在美國搞「文革」嗎!?這邊廂,特朗普儻言奧巴馬和希拉里製造了「伊斯蘭國」(ISIS),「是你們製造了伊斯蘭國,你們才是恐怖主義的盟友」,目的是要把美國搞垮。而且,特朗普指認,無論民調還是媒體,均被「操控」了,而且,凡事不利於己,就說是被「操控」了,不知所據何來,在在說明特朗普離譜。不過,美國主流媒體在此次大選中選擇性站隊,背離理應恪守的客觀公正信條,有失信譽。那邊廂,希拉里指認特朗普是受俄羅斯與普京支配的木偶,甚至指控普京與俄羅斯的網路黑客,興風作浪,暗中勾結,配合特朗普上位,其言其行,同樣離譜得令人不敢相信。弔詭的是,業經證實的事實是,柯林頓基金會接受俄國政治獻金,將美國鈾礦管理權出讓俄羅斯公司,而且,希拉里競選班子主席和俄羅斯,倒真的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還好,特朗普老爺子光指控中國操作貨幣,沒說中國操縱大選。無論是這種政客伎倆,還是深層的意識形態,旨在將對方推向敵人一方,從而,間接描摹成國家公敵,持取的是敵人視角,奉行的是敵我思維。而一旦成為敵人,在此意識形態中,也就是在西式法理中,則逸出法權保護,不屬競爭對手,乃至人格不存,盡可「全黨共討之,全國共誅之」。本來,分清敵我,是政治的要義之一,但只限於內政之非常政治時段與國家間政治。一旦過渡到共和國常態政治,則共和國之內,基於憲政而普世分享的公民身份,意味著共和國內只有違法犯罪者,並無敵我之別。這就是為何南北開戰,殺得個人仰馬翻。一俟戰爭結束,南北皆為同胞,統一國家之國民與公民也。此外,敵人視角預設存在著一個不可知——從而居心叵測、更加危險兇殘——的外部敵對勢力在支持你,做你的後援,以此煽動國內民意導向。而在他們看來,美國恰恰存在著一群「不明真相的群眾」。這樣,不僅將政爭對手以敵我處理,也等於取消了兩造皆當服務的億萬國民的公民人格,同樣搖撼國本。這也就是為何希拉里公然說支持特朗普的民眾是可悲的、稀里糊塗的、沒受過教育的芸芸眾生,對他們感到「噁心與厭倦」。一旦開口如斯,希拉里要玩完的。
如此陰謀論與敵人視角,今日居然在民主政治高度發達的美國社會堂而皇之,原因眾多。須知,這兩位七十歲的老人家,都是打冷戰歲月走過來的。在其青壯年,冷戰打得不亦樂乎,他們的身心,不可能不受此影響。畢竟,歷史性是人性最為重要的特質。而更為主要的在於,帝國政治大框架下,長期以來,民主空心化,早已背離了民主本意,換言之,似乎不再理會代理人與授權者的公民性互動。現在恰恰是普通民眾基於一己利益視角,反倒把民主拉回到原有的出發點,回歸經典民主政治的重心,卻又尚未重新落腳之際,政治空心化已然運轉多年之時,為了爭得輿論和選民,政客們遂無恥玩弄操縱法術,不惜製造這樣一個敵人視角。要說陰謀論,這才是本次大選中最大的陰謀,一個也許自我圓成的預設。敵人視角一旦落地,如前所述,違背了共和國賴以立國的民主政治的基本準則,真正是在摧折共和國的身心啊。所以從現在來講,這次大選呈現兩種現象,一個就是田飛龍講的兩個美國的對決,還有就是共和國政治與前共和國、前現代政治的對決,公民政治與敵人政治的對決。其於回歸政治的同時,恰恰又背離了政治的本意與本義,實在弔詭得很。但願美國體制的糾錯能力,能把敵人視角扳回來,重回共和國視角,而共和國不是別的,是一個人民及其不同的利益選擇者互惠互利的分享的家園。當今世界,出現了三大現象,觸目驚心。一是自土耳其,經俄羅斯與中亞,再到遠東的強人/強權政治崇拜;二是發達國家普遍存在的特朗普現象,散佈於歐美,反映了下文將要闡述的白人危機感;三是彎月狀伊斯蘭極端勢力一脈橫決,同樣自土耳其中東延展至中亞西亞,再到東南亞。它們的出現,作為共同背景,引發出下列現象。四、對於美國衰落和白人優勢的全民焦慮
此次美國大選背景因素眾多,造成選舉進程的錯綜局面。舉例而言,伴隨著經濟衰退的是普通民眾對於高質量生活前景的擔憂,勞動力人口以移民難民方式的全球遷徙,東亞、東南亞和南亞的崛起成長,導致世界經濟份額、全球財富蛋糕分配比例的大幅度變動,以及所引發的經濟版圖的變化與世界治理力量對比中美國支配力的相對衰弱,等等。注意,當我們說美國稍弱或者衰落時,一定要記住,這是相對衰落,必須記住的倒是,老美依舊是當今世界霸主。此外,饒有意味的是,像俄羅斯、土耳其這類內外交困,具有潛在帝國傾向和帝國情結的國族,不論斯拉夫還是突厥,隱隱顯露出某種重振帝國的躁動,是否因此而導致戰爭或者新的冷戰,同樣構成了一道背景因素。至於前文提到的三大現象,當然是背景因素。在此,貫穿這次大選的一脈主線,可能,也是最為核心的基礎因素,就是美國普通民眾對於自家安全、福利和美國的全球性支配地位的憂慮,特別是白種美國人對於自身地位和福利的不確定性,憂慮重重。曾幾何時,白人工薪階層既享有基於種族的特權地位,同時又獲取了整體經濟增長帶來的長期福利。如今蛋糕攤薄,福利有所縮減,於是,對於未來的確定性及其自信,均打折扣。因此,在此憂慮的深層,是對於美國全球治理能力以及基此給予美國普通民眾以霸權紅利的國家勢能衰落的全民憂慮。兩造彼此攻訐,卻均源於同一隱憂,而隱憂在此。
職是之故,希拉里競選政綱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抗擊中國的成長,保持美國對於世界治理的主導權。奧巴馬申言,「如果我們不制定規則,中國人就要制定規則」,實際牽涉到全球治理主導性的再分配及其話語權,同為此一隱憂之表現。特朗普反對TPP,包括反對全球化移民中勞動力的全球移動,似乎重行某種「門羅主義」政策,實為基此隱憂而以此反制,還是在於捍衛既得利益,並以過往長期奉行的全球治理的經費分攤,這種商業帝國模式,來經營全球體系,謀求自家利益的最大化。此種分擔體系,是美國治下的世界體系的一環,當年發動海灣戰爭,日本不能派兵,只好遵命在印度洋上負責燃油供給。換言之,美國挑頭,諸侯分擔,而且,實際上一直在分擔,是這個榮損一體的體系的裹挾性所在。只不過,特朗普認為分擔不夠,因而,更加苛求,如此而已。凡此種種,其實貫穿的還是前揭思路,就是對於美國主導世界地位的超級帝國衰落的擔憂。這給我們一個啟示,就是民主大選,忙東忙西,聲東擊西,首先均為基於內政治理的和平方式,是一種「國內的」事情。無奈美國是個超級大國,內政意義上的民主政治必有外溢效應,與此同時,其所主導的全球治理又有一個內卷效應,這種內卷效應使得任何大選總是對於國內民意的反映,也是對於國際政治版圖重新劃分這種深層憂慮的直接間接反映。因此,在這種意義上來講,兩重效應重疊,這一歷史背景因素令人一喜一優。喜的是全球治理終究可能迎來民主化的時刻,雖然依舊遙不可期;憂的是像美國這種全球公共產品的供給者,一旦在一個較快的時段內相對衰落的話,則從國家理由來看,將給中國以喘息之機,但從公民理性觀之,一個失去了強大外部壓力的中國,「中國問題」意義上的大轉型尚未完結,則其威權治理結構必將板結,甚至更加嚴重。同時,也會在全球範圍引發文明板塊與政治結構的重大波動,乃至出現一個全球動蕩時刻。就此而言,對岸大選的雞飛狗跳,恰於中國具有警示意義。要求中國的內政轉型與參與全球治理,較諸往昔,均需更為審慎,等不得,急不得。比如,「一帶一路」構想有助於拓展中國的戰略縱深,中國走到這一步,經濟體量成長後也需要有相應的戰略縱深,自不待言。但從中國新疆霍爾果斯邊界口岸,一直往西至中亞西亞、俄羅斯,直至土耳其、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沿線有45個國家,上百個民族與語言,世界上所有的宗教,歷來最為集中的紛爭之地。尤其是中亞西亞一帶,包括阿富汗、巴基斯坦、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是突厥民族的聚居之地,也是幾大民族的交戰之地,歷來號稱「帝國的墳墓」。當年英俄在此爭霸,英帝國遍體鱗傷。後來美蘇爭鋒,蘇聯留下十萬屍體,敗走麥城,並終究連動造成內政巨變。美國在這兒的幾場戰爭,也是元氣大傷,至今未痊。中國以內政轉型尚未完成之肉身,以這種戰略透支的方式,在此經營,實在風險重重。這種戰略導向有可能將中國幾十年積累下來的這一點經濟發展紅利打水漂。搞不好得不償失,中國經濟發展就此到此為止夭折,未來30年緩不過氣來,也不好說。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1894年甲午海戰,以洋務運動為旗幟的中國近代第一次「改革開放」,及其所帶動的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就此夭折。1937年日寇侵華,再度打斷中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此後以1949年為界,是經濟重整、社會和政治重建階段,實為西方馬列偏鋒君臨中國統治中國的時段,第三度打斷近代中國歷史的主流進程,要到著名的「三中全會」這才重回正軌。鑒往知來,自美國大選而返身回視自家隱憂,則隱憂大矣。
五、文明的腐朽與再造政治毋庸諱言,美國以廣土眾民,歷經生聚作息,將西式民主政治推展至絢爛,也是希臘以來人類民主政治所能達臻之善境。冷戰三十年,兩種普世性絕對主義對決,以跨大西洋聯盟取勝收盤,老美成了唯一超級大國,堪比羅馬。準確而言,如果說英美曾經聯袂而為羅馬,則二戰結束,意味著西羅馬英國消隕,那邊廂,美國續領風騷,蔚為東羅馬,就是拜占庭。耶誕476年西羅馬滅亡後,拜占廷一直撐到1453年為奧斯曼所滅,延祚千年,漪歟盛哉。所以,儘管比擬不倫不類,在下仍以美國相當於東羅馬為譬。其實,美國既是羅馬,也是攻陷羅馬的年輕蠻族,二位一體也。不管怎麼講,遲至本世紀初年,美利堅依舊是一個支撐提供全球秩序的建設性力量。此後,自信膨脹,「作」得很,彷彿步步臭棋,雖說依舊是一強獨大,卻已不再風光無限。是啊,任何事情均有兩面,民主政治絢爛之際,可能就是文明走向腐朽之日。想當年,柏拉圖柏老就曾多所喟言,今日大選,也在彷彿印證柏老的宏論。就此而言,在宏大視野立論,徑以「門羅主義」的美國和「威爾遜主義」的美國分類,將兩造的對立視作「兩個美國的對決」,雖不中,亦不遠矣。田飛龍說本次大選票決之日,11月8號,就是「世界歷史的美國時刻之時間節點」,說得漂亮,頗見眼光。
「門羅主義」式情緒復燃,不僅意味著美國心智面對現實,不免緬懷舊日田園生活與無憂歲月,也意味著文明巔峰上的國族,心氣、精氣神不行了,要往回收。是的,好像美國的精氣神遇挫,要往回收了。當然,無論收放,均以自家利益最大化為為準繩,同樣是一種智慧。絢爛之極,文明難免有點腐朽,早為羅馬、華夏與拜占庭、奧斯曼諸帝國的興衰更替而屢試不爽。就是說,伴隨著奢靡的是萎頓,高亢幾近虛誇,壯志不在,浮華的外表包裹的是老氣橫秋。置此情形,在下為鄰居憂,以為可能美國現在最為需要,也是其所面臨的重任,便是古典政治的再造,藉助這次民間推動的政治回歸而再造政治,堪為綱舉目張。如同中國今天需要施行,而面臨的重任,是要將現代政治落地,美國現在面臨的便是再造古典政治這一大是大非。在展開之前,先就具體技術層面來看,有一點在下感觸尤深。美國大選以整整一年為期,實在太長了。當年美國地廣人稀,一開始既無火車,也無汽車,馬車顛簸,為了拉選票爭選民,把美國這麼大的地界兒跑一遍,舟車勞頓,實在不易,不以一年為期,哪裡忙得過來。縱便一年,也跑不完。你想想,1848年第一次美西戰爭之前,老美幅員已達六七百萬平方公里,後來更拓展至差不多一千萬平方公里。在這種情況下,一年時間,走街串巷,拉票站台,委實辛苦。但如今情形丕變,資訊發達,交通便捷,有無必要作此一年之戰,恐需再思。當代民主政治國家,可能美國大選時間最長,耗資最巨,太過靡費。日本參議院改選,時間兩個禮拜。英國大選幾個月時間。時段太長,各方牽連,雖說有檢視辯駁公共政策的寬裕,卻牽扯各方,無謂造勢,乃至於無事生非。所以,可能美國人也面臨著一個重新設計調整民主制度的問題,而有回到古典民主政制的必要性。其之急迫,就像我們要學習啟蒙以來的現代民主政治,而將其在當下中國落地一般。
關於「再造政治」,局外人做局外思,想來有四點可以考慮。第一,「政治止於水邊」。這是美國的政治傳統。美國南北無強國,東西無鄰國,地緣格局殊勝,佔盡天時地利。「政治止於水邊」這句美國的政治諺語,彷彿脫胎自古希臘的「政治止於城邦」,城邦之外,非神即獸。其意有二。一是美國之外的事情我們不管,而美國意味著一種主權框架,你們別惹我。兩百年前,第六任美國總統約翰?昆西?亞當斯就曾說過,美國不會去海外尋找怪獸並將之摧毀,因為這樣做不僅是多管閑事,而且篡改了自由的標準。二是美國之內,我們皆為公民,因此享受公民權利;美國之外,要麼是敵人,要麼是朋友,要麼是野獸。朋友來了有好酒,敵人來了有刀槍,至於「野獸」,比如,印第安人和押在關塔拉摩的恐怖分子不是敵人,只是「野獸」,自然又是一種做法。所以,在此語境下,政治回歸,回歸到「政治止於水邊」,實際上首先意味著要回到民主政治的原本發生的政治邊界之內,即回歸到一國主權框架之下。說到底,政治和民主政治都是一個主權框架下的內政。所謂的「國際民主治理」或者「全球民主運動」,實為對於國內民主政治的泛化,也是基於內政治理的民主化而油然不能自已生髮出來的對於國際體系的美好憧憬。可我們知道,國際體系是叢林社會,一個自助體的秩序,也正是因為是叢林社會,所以要求施行全球治理。它可能是霸權秩序,也可能是帝國秩序,剩下的才可能是康德秩序。此番美國大選透露的帝國戰略收縮意味,歪打正著,實則指向政治回歸之路。回到什麼地方?首先是回到主權框架之內。第二,重申民主政治或者政治的利益關係本質及其道義性。在此主權框架之內,民主政治之必要,之所以發生,全因利益關係。因此,再造政治,就是在主權框架之內,重申、重構並且牢固下來民眾及其代表人之間的利益關係。其間原因有二,一是不僅因為民主成長到一起程度之後,選民呈現疲憊狀態,被選舉人當選之後背棄競選承諾成為常態,因而需要重申利益代理關係的民主本意。畢竟,怎麼使得作為被選舉人的這些議員們,不管是參議員還是眾議員,或者是政務官老爺們,一旦上台,能夠真切兌現承諾,從來都是難題。多少年的經營,權貴結構板結,上台後哪管當初的承諾。縱便想兌現,談何容易。而美國既是世界帝國,「世界公民」們心思精力不是「止於水邊」,倒是「在水一方」,這便違背了民主政治的利益本質與本意了。而且,另一方面,也就是第二個原因,就是藉此承諾和兌現關係,實現和平共處。富人和窮人,上層和下層,精英和草根,由此在政治上和平共處,實現「主權在民,治權在賢」的政治架構和政治理想。利益關係是本質,蔚為民主政治的本意;主權在民落地後的和平共處,兌現的是民主的本義,體現的是民主政體的道義性。也正是在此,「帝國負擔」作為一個實際問題,必會凸現。就是說,美帝國不僅是全球治理公共產品的提供者,蔚為「負擔」,而且,一旦真的通過戰略收縮減負,導致帝國光輝和帝國榮耀,特別是由此而來的帝國紅利衰減,則無論是官方還是民眾,是否樂意,同為前述隱憂之另一側面原因。
第三,防範救世主式的英雄君臨天下。如前所述,因為民主政治恰恰是常態政治條件下的平庸政治,他要求的不是英雄,毋寧,能夠兌現競選承諾,在憲法框架下的執行者。相比而言,救世主式的英雄恰恰對於歷史的深層脈動和時代苦痛,具備天然的敏感性,從而,極具煽動性。遭逢亂世大變革時代,例如,一個大轉型時段,可能真的需要這種人以為歷史的工具。但在民主政治、常態政治、平庸政治之下,其之風生水起,便隱含著極度的危險性。不說遠的,就說這百來年間,歷史舞台上有多少這樣的煞星粉墨登場,禍害完了,他灰飛煙滅算了,可生民塗炭啊。拿普京這樣的人來說,其之「一夫強,萬夫弱」,再禍下去,非把俄羅斯整垮不可。第四,從社會政策議題回到立國本義。民主政制落地之後,諸如「大轉型」這樣的問題不是高頻率的事,所要處理的是公共政策。除開遭逢戰爭,否則,也不不存在重大的「政治決斷」。因此,美國大選也好,其他民主國家大選也罷,我們看到,辯論的主題主要均在社會政策層面,由此展開,伸展至細節。比如,美國這次大選辯論議題,展現的是當代「文明國家」的「文化政治」。舉凡同性戀、尊重女性、醫療福利、對待少數民族的態度,對待移民和難民問題,等等。唯一涉及到「古典政治」的,就是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任命及其改革,還有對待國際政治中美國的政治責任,特別是伊斯蘭極端主義、俄羅斯與中國,在美國遭受的「威脅」等級與「敵人」光譜上,其之孰輕孰重,孰先孰後。至於偏離主題,專事人身攻擊,不僅偏離政治主題,也偏離了文明國家之文化政治也。就此而言,在美國的今日,如何使競選政治從著重社會公共政策討論,上升、引申、回歸到「立國本義」,恐怕是在這個發達國家民主絢爛而疲憊、全球治理格局正在發生重大變革的時段,對於美國和所有民主國家都提出的一個「大哉問」。
可能,你會說既然這些民主國家的現代政治轉型早已完成,「立國本義」那一套已經落地為自由主義的政治民主架構肉身,無需討論了。可問題在於,這個體制運行了兩百年、三百年,身心疲憊,也好像有些健忘,因此,重溫當年的立國本意與政治本義,也就是在重溫政治,從而使得社會政策、福利層面的討論不至於淹沒政治本身,這才能保障民主政治不至於變成民粹政治。回歸政治與再造政治,其意在此,其義亦在此。比如,魏瑪共和國為什麼不敵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極左納粹?從道義上講,從價值上講,從理念上講,魏瑪共和國一定優於它,但是恰恰魏瑪共和國軟弱無力,最後被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淹沒。之所以出現這種情形,就如同為何吾土民國政制初定後卻一路下行,終至右翼蔣氏寡頭極權,似有共同之處。吾人需知,魏瑪共和國是在1920年代初期誕生的,那時的德國處於兩大漩渦之中。一是德國作為民族國家的轉型與成長,必以建設穩定現代內政為核心,包括現代代議制民主政體。二是德國的存在和發展,繞不開英法,如同今天中國繞不開美日,當然也繞不開歐洲,連澳大利亞甚至都想插一杠子。身處戰敗國風雨飄搖之境,強敵環伺,四面楚歌,德國的體制努力及其政治家的作為,必以回應德國能不能存在下去、德國人民能不能獲得安全、福利和自由這樣的大是大非為自身存在的前提。而恰恰是在這兩個問題上,魏瑪共和沒有辦法做出強力回應。實際上,納粹對這兩個問題也沒辦法做出有效強力回應,只是如同曾幾何時的重慶一樣,搞民粹政治,搞恐怖政治,以國族為賭注,但根本不具持續性。一旦開了口子,便是無底洞,沒錢怎麼辦,在德國是戰爭,在重慶就要殺民營資本家,把錢搞來,往無底洞砸。因此,雖說納粹的回應比魏瑪共和「有力量」,但是飲鴆止渴,終究玩完。綜合來看,在這個問題上,所謂立國本意或者本義,都意味著先建構一個國族意義上的獨立主權體制,然後締結全體公民和平共處的政治架構,在此政治架構基礎之上,實現民治、民享、民有,然後丁一卯二,假如一切順風順水的話,在經濟發展基礎上逐步提高生活水準,分享福利和自由。以此為鑒,立此經驗,則當下民主政治下落至「文明國家」的「文化政治」層面,討論LGBT這些問題,雖說不能不說,卻多少遠離了立國本意。不是不討論,這些問題客觀存在,是文明絢爛後之必然腐朽,但卻不當以瑣細而遮蔽犖犖大端也。
在中美比較的維度上,可能今日美國重在再造政治、回歸政治。實際上,早在亨廷頓晚期二十年的著述中,所提均著力於此。對於今天的中國而言,扶貧攻堅戰、女性職工哺乳期福利、同性群體合法性、吸毒、藝員離婚結婚開撕,凡此種種,都是真問題,卻非「中國問題」政治的本意與本義。毋寧,就後幾項而言,更多帶有現代化進程中的後現代意味。在「中國問題」的意義上,中國今日依舊是「中國向何處去?」這一大是大非,其間關鍵一條,也是最後的臨門一腳,就是將現代民主政治落地生根,全力以赴把建設中國的立憲民主共和國這一超逾一個半世紀的工程殺青完工。各位想一想,要是今日中國領導人競選,糾纏於LGBT,大家還不嚷嚷:怎麼不幹正事,盡扯這些「里格隆」。引申開來,說一點題外話。當今中國學界,在問題意識和學術旨趣上,共存「四代人」。第一代講政治,第二代講思想,再年輕一點的講學術,最小的只講能不能發表,只要能發表就行。 是否準確,有待論證,但其間都關涉一個建設政治的問題,以及早晚都會遭遇再造政治、回歸政治的問題,卻一般無二。等著瞧吧!六、美國社會的「分裂」?坊間議論,本次大選進一步暴露並強化了「美國社會的分裂」。比如美國外交關係委員會主席理查德?哈斯發表的文章,題目就叫「希拉里未必贏,美國的分裂卻不可免。」我們作為局外人,不要聽風就是雨,也不能視若無睹,一筆帶過。若果「分裂」只是個新聞用語,倒也罷了,但它同時是個社會學政治學的分析概念。第二,民主認同。無論是哪個集團,民主黨共和黨人也好,同性戀異性戀也罷,斗歸斗,卻都分享著一個共識,認同一種鬥法,就是無論我多麼反對你,但我認同你有表達自家觀點、利益和價值的權利。換言之,全體國民對於民主體制本身具有高度一致認同。這一點,是迄今人類治理所能達成的最大民意成就,也是美國與其他民主社會給予人類社會治理所能提供的最佳提示。
民主是個好東西嘛,要不是有這玩意兒撐著,那各擁霸主的兩黨群眾,智商情商義商靈商不過如此,還不早就打成一團亂麻了?!第三,美國認同。拿美國個案來說,不管是特朗普陣營還是希拉里陣營,抑或其他什麼陣營,他們對自己作為「美國人」這一點分享著高度認同。換言之,美國意識、美國的國家意識和美國公民意識,在這些頭面人物與普通美國公民身上,實乃根深蒂固。因而,你看無論哪一方,都把「美國」和「美國人」抬出來,大招牌,嚇死人。不是讓它「更偉大」了,就是令其「威震四方」。希拉里指斥特朗普的罪狀之一就是「否認美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族」,額嘀個神。就連我們一些搬家過去不久的華人移民,也是以「美籍華人」或者「華裔美國人」定位自己,眉宇神情之間,彷彿有些自豪呢。所以,這種美國認同、美國意識,成為一種凝聚力,使得這個系統縱然有多少利益衝突、價值齟齬和人際間的勾心鬥角,倒還不至於如清末民初之「兩廣獨立」、「滿蒙獨立」那般分崩離析。第四,憲法兜底。光有認同不行。如同人在人情在,人走人情賣,認同在就是一家人,認同變了,就只好分家過日子了。因而,在國族主義的意義上,為了國族的一統,體制保障乃是非要祭出的利刃不可。圖窮匕見,拋開立國時段的槍杆子,常態政治之下,就美國而言,這利刃就是「憲法兜底」。「主權在民,治權在賢」,置此社會,需得容忍紛紜利益與主張,包括各種異見立國主張。實際上,直到現在,有關立國與南北戰爭的異見,一直都存在。比如,「德克薩斯共和國」作為加入美國比較晚的克薩斯州,直到現在還有所謂的德克薩斯獨立建國運動,據說年年遊行示威。居住在休斯敦的朋友告知,前不久美國聯邦軍隊在德州演習,似乎右翼的州長還提出「美國軍隊」所到之地,民兵須持槍聯防,堅壁清野,「防止聯邦軍隊入侵」,云云。但是,縱便戲劇性如此,其間「憲法兜底」,籠絡起並維繫住一個高度多元化的帝國,任何通過武裝鬥爭分裂美國的行為,就此失去合法性。第五,光榮分享。美國造成的安全、富裕、世界老大的地位,是全體美國人的光榮和自豪,他認同這個國家。我哪怕罵這個國家,我也認同這個國家,要不然怎麼理解,我前幾天到哈佛玩兒一趟,表面上是辦正經事,實際上就是旅遊。結果有幾個美籍華人說著說著就對我說,你們中國人,媽的就是......我也能接受,我是人,不假,但是我不是對中國人的身份非常認同的人,所以他這樣說我也沒有多麼羞恥。你說,貧富差別巨大,種族隔閡深刻,上下恍若隔世,「光榮分享」個屁。對此,我不能說你錯。可是,君不見,眼前事,這美國公民身份,若說在國內不頂事,卻使得他們身在海外,比如,在我大唐,不分黑白,就彷彿罩上了孫猴子金箍勒棒划下的無影圈,一下子惹不得呢!誰惹了他們,包括「美籍華人」,不但老美興師問罪,連祖國有司也不饒呀。朋友,你說,我們這些「龍的傳人」,情何以堪!大家紛謀移民,往海那邊搬家,甘苦自知,但也確實有根有據,不能怪大家呀。第六,文明與種族因素,蔚為深層。現在民族國家建制,源於解決種族民族問題,卻又難能徹底框含和消化,遂治絲愈紊。歐美亞非,都有種族民族問題,夾雜穿插著文明板塊因素,加劇了問題的複雜性。不同種族,不同文明,如今在一個屋檐下一起過日子,有人不幹,有人不服,這便攪成一鍋粥了。而文明因素中,宗教信仰尤顯突出。若說「分裂」,這才是核心問題。老美人種五色雜陳,宗教文明因素亦且紛繁,現在國力國勢尚算強健,都還攏得住,至於將來,走著瞧吧。
以上絮絮叨叨,看似盤點對岸別人的家務事,實則縈念的是自家的罈罈罐罐身家性命。看官若能耐心讀完,至此會心一笑,則皆大歡喜,身心康泰也。(註:許章潤,著名法學家,憲政理論家,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天則經濟研究所理事。本文為作者2016年11月1日在天則經濟研究所/中評網主辦的「美國大選與民主政制」研討會的演講修訂稿。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責編郵箱bo.liu@ftchinese.com)推薦閱讀:
※美國總統狂扣籃,蘇聯領導愛跳舞,遊戲里那些奇葩的名人客串
※如何看待巴勒斯坦召回駐美大使?
※美國承諾在朝核問題上「先動武后撤兵」中國為何不信?
※美國四大銀行之美國銀行(Bank of Ameri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