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
有句俗話,叫起身餃子落腳面。這句話跟很多其他的中國俗語一樣,是有理論基礎的。出發時吃一頓餃子,肚裡充實,就算離家後飢一頓飽一頓,也能頂一段時間。經過長途旅行回家時則難免唇焦舌燥,這時一大碗熱騰騰的湯麵灌下去,才算是真正落地生根。
我家的實際情況跟這句話有點出入,起身是餃子,落腳也是餃子。餃子之後還有加餐。媽媽從中國超市買來帶皮的羊肚子肉,焯一滾水,煮成一大鍋羊湯,又用麵糰蘸油,裹住一層五香粉,烤成十幾個月牙燒餅,用手輕輕一碰,酥得掉渣。用牙咬住,酥殼在嘴裡炸開,熱氣混著鹹味衝進咽喉里。這還不算完。喝羊湯前,要先在碗底澆一層芫荽,小蔥和蒜末,用熱湯燙熟,蒸出辛辣的香味。羊肉脫骨,幾乎入口即化。
今天遠行,昨晚媽媽又做了一桌子菜。我和爸爸猛夾紅燒肉,搶著用筷子挑螞蟻上樹里的粉絲。蝦殼堆了一盤子。大米稀飯里添了荔浦芋頭,又軟又糯。姥姥平日里總和我們吃不到一塊去,也難得賞了臉。臨別在即的傷感被幾道家常菜壓住了。
我迄今為止的生命非常平淡,如果必須說出一件特異之處,那就是遷徙的次數。從六歲起,我就開始和爹媽四處遊盪。家永遠都在前方,現在停留的地方永遠只是落腳點。遷徙者多半物慾淡泊,行囊要精簡,就像候鳥起飛,必須把整個巢都留在身後。第一次離家時,我把所有的玩具都留在了山東的一棟小樓里。姥姥像個老哨兵一樣,至今仍把那些毛絨兔子和變形金剛模型藏在陽台里,可是我再也沒有機會回去看了。
搬到北京後,我們幾經顛簸,從一個出租屋搬到另一個出租屋,隨身攜帶的東西越來越少,最後一清點,只剩下四個拉著手的人,說走就能走,毫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我們在北京真正安家後,都覺得自己會老死在那裡。我們終於開始添置自己的家什兒了。媽媽沒有書架,因為沒有書架可以裝下那麼多的書。她的書沿牆根擺放,一路堆到天花板上去,搖搖欲墜。我小時候好動如猴子,在家飛檐走壁,沒有被《魯迅全集》砸死,命是相當大的。爸爸愛看電影,每周一次,從地下市場按斤買光碟。當然,都是正經光碟,只偶然有幾部恐怖邪典電影。我當年的一大愛好就是趁他老人家不在家時坐在盤堆里,逐行地讀電影的內容簡介。這個愛好有個後遺症,那就是我至今學問泛泛,聊什麼都知道,卻只懂個皮毛。
住了兩年,我們就從那所自以為可以終老的房子里搬出來了,在我學校旁邊租了間舊屋。光碟,書籍,所有曾經的愛物,都不得不再次拋在背後。斷舍離,斷舍離,終於又剩下四個拉著手的人。
所有我們曾經擁有的實質的東西,書籍,音響,電子寵物,成套的《柯南》漫畫,其實都不是我們的,是時間的。能裝進腦子裡的才是自己的。
我們一家四口遷徙得愈來愈頻繁,斷起舍離來也是越來越風輕雲淡。這樣也有不好,別人看來,我們一家人都有點無可無不可的氣質,說得好聽,是瀟洒,是千金散盡還復來,說得不好聽,就是懶散紈絝了。就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沖,任盈盈愛他風流倜儻,師娘卻說他是「胡鬧任性,輕浮好酒」。
我姥爺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說走就走,五十歲時,突然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活得太平淡,於是一路南下到緬甸住了十年,一口氣寫了五本書。
我媽覺得,有錢就吃肉,沒錢就喝湯。有錢了就四海為家地閑逛,沒錢了就支個木棚看星星。她說我們是破落戶,破落戶就是祖上曾經殷實過,子孫念了點書,見了點世面,後來窮的叮噹響了,每天卻還想逗狗遛鳥。
遷徙多了,離別自然多。我慣於離別,卻從來不擅長離別。
初中時,姥爺卧病。我在書桌前寫卷子,準備中考,他躺在我身後的單人床上,呼吸都是輕輕的。他將擤過鼻涕的紙團擲進門後的垃圾桶里,帶起一股勁風,仍然穩准狠。姥爺有時躺倦了,就叫一聲:「賈小涵。」 那喊聲中帶著一點狡黠,我更小一點的時候,他給我講鬼故事之前,或是要聯合我逗姥姥時,也是這樣喊的。
我回過頭去,姥爺半閉著眼睛,手掌枯瘦如槁木,呼吸棉薄如斷弦,卻沒有鬼故事了。
只一年之前他還健步如飛。姥爺穿著黑風衣,戴墨鏡,皮鞋擦得鋥亮,走路帶風。他帶我去吃火鍋,我像只小巴狗似的跟在他後頭。到了火鍋店,姥爺只泛泛地掃了一眼菜單,就對服務員說:「勞駕,來一斤涮羊肉。」
有一天,救護車停在樓下,姥爺被放在擔架上抬下去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媽媽說,我剛生出來不久,既不會說話,也不會識字的時候,姥爺就將我放在膝蓋上讀《論語》。有時我聽得高興了,搖頭擺尾,一道口水順著臉頰流下來。
媽媽見了姥爺最後一面。離別之苦直到半年之後才重重擊中她。那時媽媽坐在德克薩斯的機場里,看到暖風掠過毛茸茸的草尖,白雲垂落,如巨鳥的尾翼。她想到,姥爺生前是那麼喜歡旅遊的一個人,卻從來沒有去過美國,也沒有見過那樣壯麗的草場,沒有見過被日光打穿的野兔耳朵,透明,每一根血絲都清晰可見。她在機場里感到悲從中來。那種苦楚像一口老酒,含在嘴裡時不辣,滑下喉管時不麻,衝進胃裡,卻像一記重拳。
姥姥年紀大了,我幾乎不敢再跟她離別。
今天早上,媽媽將我跟她分別送進機場。她要一個人回到濟南去了。我的鞋帶鬆散,她突然彎下腰去,幾乎伏在地上,要給我系好。
我抱住爸爸。他老人家現在注重鍛煉,一身排骨和精瘦肉。他的後腦勺上有塊斑禿,是前兩天媽媽給他理髮時露出來的。我鬆開了手,要說再見,爸爸卻說:「別急,把眼淚和鼻涕在爸爸的衣服上蹭乾淨吧。」我於是把眼淚和鼻涕在他的衣服上蹭乾淨。
爸爸說:「孩子,你必須要活下去。你知道我說的什麼意思吧?」
我不太清楚他是什麼意思,卻仍然應了聲是。
從車門走到機場大門,我回了五次頭,每次回頭,爸爸都站在原處沖我招手。
二十天之前,我在紐約的宿舍門口送走一位摯友。我的飛機早,害得她也跟著五點起來了。五點鐘的紐約漆黑一片。她的計程車先來,我們大腦的百分之七十五還在睡夢中,手腳不協調,兩隻大狗熊似的抱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朝著兩個方向跑去。我們形影不離地相處了十四天,在元旦當天分開的。
七年之前,我跟父母去美國前夕,她,楊二和張二在初中的荷花池畔送我。那天下了一點小雨,荷花怒放,蓮實飽滿。我們都穿著校服,四人笑著,鬧著,從橋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在土坡上演《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一會兒演書生,一會兒又演美女蛇。我們曾在那個土坡上看到一對高年級的學長和學姐安靜地跳舞。
我希望每一次送別都能像那次一樣嬉笑怒罵,無牽無掛,沒有眼淚。年歲漸長,人忽然都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
不擅離別的人總顯得過於殷勤。送佛送到西,我送行,總是恨不能一路追到人家的目的地去。兩三周前,我送走另一位朋友,執意要多行幾步,人家沒讓。事後一想,不覺赧然。
話說回來。那一天,我的三個結義兄弟撐著傘來送我,四人聒噪,驚動了橋洞里的一群鴨子。鴨子們扑打著翅膀,粗嘎地嘶叫著,露出橘黃色的蹼,飛上草地。
那時,我們說著:「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笑了一會兒,又正色道:「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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