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邊草

青青是我表妹,比我小約五歲。兩歲時隨父母舉家遷往加拿大,一家三口飄泊於陌生國土,一呆就是十來年,箇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曉得。

跟我一成不變的少年生活不同,她的日子從童年起就是破碎的。大姨、姨爹要根據工作變動而搬家,於是經常是她剛結交上一兩個朋友,又不得不被撕扯去別處重新開始,幾乎沒有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能依賴的就只有忙於生計的父母和剛剛降生的小弟弟。我替她試想一下,都覺得很難。她又喜歡動物,而家裡條件不允許養,她從5歲起念念不忘要養狗,如今念到大學也沒實現。我曾有過小兔子、小貓、小狗、小雞、小烏龜,她什麼也沒有,只有弟弟要帶。好在現在表弟也大了,他們親姐弟相互照應,也不寂寞。

如今她家裡終於養了一隻青蛙,一隻蜥蜴,一隻刺蝟,原因是這些小動物不佔地兒,不發聲。我說這些玩意有什麼意思,它們理你么。青青就跪在玻璃缸前,目不錯珠地看它們一動不動,一看看半小時。

「有意思啊,你就看著它們呀。」

我知道我已經不可能明白她了。

因為比她稍大幾歲,我就隱約記得她過去的樣子。當年姨爹與大姨還未出國,青青也沒降生。

初春時天氣還冷,大姨大著肚子與我媽說話。我的身高剛好使眼睛正對大姨的肚子。

「她又在踢我了。」大姨說。

「快看,你大姨肚子在動了。」我媽拉拉我的手。

「哪裡動?哪裡動?」我瞪著眼睛看大姨肚子上,被撐得變形的毛衣花紋。那棕黑相間花紋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這裡,這裡。」我媽指給我看。而看我看到的只是花紋,就以為她們講花紋會動,看得眼睛花了也沒看出來。

「看到了嗎?」

「嗯……」我含糊地應著,心想大姨肚子里怎地有個小床,床上的小孩拚命地蹬腳,蹬得花紋活起來。

那時候計劃生育最嚴,有天我大姨領我上公交,公交上人人都看,還以為大姨生了一個又懷上。

再沒過多久,青青就出生了。出院那天,大姨家卧室的床被大人們圍個水泄不通。我被隔在外圈,誰都讓我一邊兒玩去別擋道。我說要看看小妹妹,這樣的要求都沒被滿足,說我臟。我就很納悶兒,難道看一眼也是臟?

後來又過了很久,才真正見到她,一個沒有眉毛的小寶寶,睡覺喜歡揪著他媽的耳朵。

我問我媽,青青是怎麼來的。

我都沒問過我是怎麼來的,第一回問這種生養大計,居然問的是青青。

我媽是個很有智慧的人,就說你姨爹在大姨肚子里種了顆種子,每日澆水施肥,那種子就開始生根發芽,長出個花骨朵兒,花骨朵兒一打開,青青就坐在裡邊。

我一聽覺得好神奇啊,跟哪吒一樣,興奮地問,那我也是花骨朵里長出來的?

我媽說不是,你是垃圾堆里撿的。

青青學會走路了,叫我姐姐。但因為我媽總是拿大名叫我,她也學著直呼我名姓,我很不高興,糾正幾回也不見效。事實證明,那是最後僅有的幾次機會能聽見她老老實實叫姐了,因為加拿大不講究輩分,她跟她弟這輩子都不會管我叫姐了。

青青總是哭,請了一個小保姆來照顧,從早到晚哭得跟被虐待一樣。老媽老使喚我去大姨家獃獃,小時候不懂,現在想來估計是想讓我刺探下保姆的工作。保姆小方看上去很年輕,對青青也挺有耐心,做的麵條很好吃,我吃了一碗不夠還想要,小方拍著哭得快昏厥過去的青青說下次吧。

後來小方不幹了,青青由姥姥照顧,也是整夜整夜哭,要媽媽。我當時跟姥姥住了幾晚,親身經歷過青青夜啼的本事。一晚下來能有十五分鐘安靜,靜得我都不適應,大張著眼睛等她下一波警報。

上幼兒園,青青在小班,我在大班。自由活動時,我在人群里瞥見獨自坐在小板凳上的她,看上去跟剛洗過澡的小貓一樣,憋著嘴,縮著肩,一臉的茫然和不安。

我過去陪她,她還在發愣,看著我不說話。沒幾分鐘要回教室了,我與她道別,她又小貓一樣嚶嚶哭起來。我怕晚了老師要罵,就硬下心轉身走,聽見她在身後邊兒撕心裂肺的哭叫,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了某種責任。

夏天午後,青青在床上睡著,姥姥讓我拿條枕巾給她蓋一蓋肚子。床高,我踮著腳將枕巾豎著給她蓋了個嚴絲合縫,她的身長剛好與枕巾等長。姥姥看見就取下來,橫著往她肚子上一撂。

「不用蓋那麼嚴實,怪熱的。」

青青穿開襠褲,我瞧見她尿床了,趕緊招呼姥姥,姥姥讓我不要嚷,再輕手輕腳把熟睡的孩子抱起處理。

我有次生病,難受得哭,一般青青在場時我如論如何不肯哭的,但總有撐不下去的時候。我一哭青青也嚇得哭,姥姥抱了我就抱不了妹妹。後來姥姥提起這事還說,大的小的一起哭,哄了這個哄不了那個,日子沒法過了。

小孩子往往以自我為中心,我未必有多少做姐姐的意識。從青青手裡搶奪東西早是家常便飯,還會以逗哭她為樂。單憑這些,就知道幼兒教化是很必要的。惹哭妹妹時,家人一般不與我理論,該哄孩子哄孩子,我欺負得狠了才臭罵幾句讓我趕緊滾。人會近乎本能地欺負比自己幼小的人,同時又會想要保護他們,這二者在小孩身上是一個意思,都是佔有慾和主權觀的體現。

姥姥家後花園有一處蘑菇造型的橋,橋下流水,橋縫略大,因為蘑菇一朵一朵的不相連,我經過時家人都讓我小心。這橋是多年前姥姥設計的,十分稚拙可愛,頗具童趣,但就是對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不怎麼友好。青青膽子小,不敢走,我就抱起她走。她要那藤蘿頂上的花,我也攀上枝椏摘給她。我被親爹教育不許哭,也就教她不許哭。

有天我念童謠,前面的都已記不清,只是最後一句是什麼「嚇得老虎直撒尿」,青青一聽就樂開花,嚷道「嚇得老虎直拉粑粑!」,然後咯咯笑得樂不可支。這句不怎麼雅緻的童謠在後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都成了治哭的靈丹妙藥。只要她一哭,我就說上句「直撒尿」,青青必然接下句「拉粑粑」,然後便破涕為笑,大人見了都嘖嘖稱奇。

但終於有天這招還是不靈了,那日我照例說了上句,她哭聲勉強停下,用盡全身力氣紅著臉吼出口訣,吼完還繼續哭。自此,魔咒作廢。

青青從小便多災多難,咱也不明白為啥。比如,有天大姨抱她上樓,她家才住二樓,卻還是踏空狠狠跌了一跤。大姨腳崴了,從樓梯上滾下來。等鄰居聞聲來瞧,就看見大姨倒在樓道里,青青坐在一邊哭。

還有一回夜裡,姨爹給青青把尿,不知怎麼沒抱穩,青青身子往前一探,腦門兒就磕在蹲式廁所沿兒上了,流了好些血。這下好了,我們姐妹腦門兒上都有了疤,也算相得益彰。

再有一次我印象特別深。那日我跟青青一起蹲在地上玩玩具,姥姥掏出兩顆冰糖給我們吃,我先拿了最大的,青青的那塊是碎的一半,邊緣比較尖銳。我年紀大,吃糖知道含,青青太小,吃什麼都吞。那冰糖就跟塊玻璃碴一樣,卡住她嗓子。青青第一聲咳,姥姥還問怎的了,第二聲咳,臉就通紅了,第三聲咳,血就滲出了口。姥姥趕忙抱她催吐,我都嚇呆了。原來人真的會跟電視劇里一樣,能吐血。

青青當初在中國只呆了短短兩年,就這兩年里許許多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天災人禍都落在她身上。哪怕到十多歲了,青青還曾從滑板上摔下來,把腿骨摔斷。跟同學滑個雪出意外,叫人家出動直升機拿擔架抬下山。她活得比我可艱難多了。

當然她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出事,也有普通的快樂時光。記得大姨講過,有天姨爹在家喝酒,瓶蓋給青青舔了一下,結果當晚青青就撒酒瘋了。我很好奇青青撒酒瘋是個啥樣子,看看大姨、姨爹樂呵呵的心大德行,就覺得他們可能還想再搞一次。

我跟青青的合影非常少,就有一年天津下了好大的雪,瑞雪兆豐年,破記錄的降雪讓大姨爹興沖沖地帶我倆出去照相。我們站在被積雪壓彎地竹子下,大姨爹忽然大喊「下雪了!」然後手動搖竹。竹葉沙沙響,那雪花就撲簌簌地落在我們身上,把眉毛都染白。

我尋找沒被破壞過的雪地,留下自己的腳印,青青在後邊喊「等會兒等會兒」,我一回身,抓了把雪丟去,正巧散在她臉上,把小臉都蓋住了,看上去十分滑稽。她又哭了。

那時候我還以為日子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過,百無聊賴,安安穩穩,把家人不時提及的陌生國度拋在腦後。我還不懂離別的含義。

父母讓我對妹妹好些,因為她就要走了。我說哦,轉頭又去惹她。

姥姥給我們一碗肉,我把肉塊撕成一條一條喂進青青嘴裡。大姨領我們出去玩,我因一點小事鬧脾氣,不理妹妹。青青學我說話,我講一句,她就說一句。我忙著去找笑笑,不耐煩青青跟著,就非要她回家去。我買了一盒冰淇凌,跟青青你一口我一口。我教她分左右,後來才發現我教錯了。大人們在收拾東西,在辦理手續,這些我都視而不見,不去思考青青不在身邊是怎樣的光景。

直到了他們上飛機的那一天。媽媽問我想去送送嗎,我說要。

候機的時候,我拿著一包松子吃,青青要吃,我卻故意不給她,自己吃不下了也不給,還塞給爸爸收著。爸爸看不慣我,訓斥我,我仍不為所動,直到他們上飛機,我也不曾分一粒松子給她。

這件事我記了快二十年,依舊不明白自己那時為何非要搶那一包松子。這些事青青肯定不記得了,其實所有的事她都不記得了。

一別數載,我在國內小學熬夜寫作業,她在遠方陌土輾轉新世界。我在老院看藤蘿枯又綠,她在異國求學不思鄉。聽兩地跑的姥姥講她如何如何照顧小弟弟,怎麼怎麼去商場蹭免費試吃,外出遊玩喜歡撿石子,與黑人小鬼嬉鬧染一頭虱子。姥姥誇她誠實守信,弄哭了弟弟就寫在日曆上,這樣聖誕老爺爺就不會給禮物。還贊她十分靈活,憑自學學會了游泳。我漫不經心地聽著,照片上的她看上去十分陌生。

我上初中了,才聽說她要來中國看看。見過一面,她禮貌且拘謹地笑著,我不知如何以待。

讓寫作文,我寫青青,我說我寧願不再見她。於情於理,我應當對闊別已久的姐妹表示歡迎與欣喜,但內心卻總隔著點什麼,不自然也不高興。彷彿見到與記憶相去甚遠的她,是某種掩殺,某種殘酷。

我語言組織能力不行,寫出來的作文得了歷史最低分,老師評語是,你怎麼可能又高興又不高興,主旨立意不清。可能我只是想說,那段我無法與之共度的歲月令我遺憾和惋惜,並對本該熟悉卻並不熟悉的她產生莫名恐懼。直到現在,許多感情也無法寫明白。

青青沒待多久就返加了,直到我17歲留學又相見。我們之間的角色立即顛倒過來,人生地不熟且缺乏常識的我,和早已習慣照顧他人的青青。我原比她大,卻反要常常受她看顧,一行一動都要問過才敢做。順風順水的早年生活讓我對任何輕微的環境改變都顯得非常神經質,一朝離鄉,便似魚兒脫水,在陌生的大陸茫然不知所措,一如當年獨自畏縮在幼兒園板凳上的她。而如今她已然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半個成人。我這才明白起青青曾經歷過的東西,這才知道這些年我錯失掉的成長,這才真正認識起我的表妹,並由衷欽佩。

歲月給你的東西,好的壞的,都要收著,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我們走在不同的軌跡上,收穫不同的精彩。酸甜苦辣,摸爬滾打,該來的都會來,誰也不比誰容易。

轉眼七年已過,今年春節我從愛城返回卡爾加里,青青開車來接我。我們同專業,一起探討學術問題,一起吐槽教授,互問找工作和考研的事。我問她是否有男友,她含混不肯答,我大笑著岔開話題。

哪怕曾相背而行,哪怕曾天各一方,她不記得的,我替她記得。就算我們的靈魂不可能再接近與契合,我也希望能有朝一日成為能值得她依賴的、稍微像樣一點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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