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佛界易，墮魔道難——評川端康成《千隻鶴》

很多人提到川端康成，以為他就是一個寫女體的情色小說家。但實際上這貌似對川端康成有了不小的誤解。誠然日本在60年代後，不少著名作家如渡邊淳一、村上春樹都寫過很多關於愛情和性的比較直白的描寫，但是川端康成的作品年代更早，思想傳統也比較保守，因此不僅沒有任何情色描寫，甚至連人物之間的關係都變得十分隱晦，朦朧不清。

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十分地微妙朦朧，充分體現了那種含蓄內斂的東方式審美。比如《雪國》中男主島村和藝妓駒子之間的關係，歷來被很多人爭論，他們兩個到底有沒有上床？本來島村屢次離開妻子兒女前往雪國，無非就是迷戀駒子的肉體。但是小說後期駒子卻說自己仍然維持純潔，不是那种放盪的女人。這種矛盾和過分的留白，雖然更好地體現了日本「風雅」的傳統精神，但是貌似也引發了解讀上的歧義。

川端康成在早期的作品中，通過景色描寫、意識流外加上對於日本女子那種清晰的白描手法，運用反覆詠嘆的方式渲染她們的不幸，以及面對命運無可避免的悲劇結局。比如《伊豆的舞女》中男主是東京舊高中學生，在1920年的日本地位和現在的重點大學研究生差不多，地位比較高。而他所愛慕的舞女地位卻相對低下，連不少農村都立牌子寫著「巡演藝人禁止入內」，而兩者地位的不平等也意味著他們的愛情終將只是一場幻夢。而到了《古都》中，千童子和苗子這一對孿生姐妹，由於早年父母雙亡，一個被商人家庭領養，一個成為伐木工人。就算時隔多年重逢，而應對著社會上的異樣眼光和各種關係，也不得不面臨分開的命運。

可以說，川端康成在最早的作品中，在學習了西方現代派技法後，充分繼承了平安年代《源氏物語》的物哀精神，將日本傳統的和服、茶道等「風雅」文化充分融入到了美好事物必將凋零的那種命運無常的虛無主義思想之中，從而達到了「眾生皆苦、如夢似幻、物我合一」的禪宗境界。

而到了《千隻鶴》、《睡美人》的作品中，作者的思維進一步複雜化。如果說達到佛界算「易」那麼作者已經試圖在「墮入魔道」，從另一個角度來分析人生的意義和價值了。如果說《古都》是純美至極的「小清新」作品（當然，川端的作品不僅僅是如此），那麼千之鶴這種描述亂倫（非嚴格意義上）的作品，在道德上引發了巨大爭議也是理所當然的。

整個故事其實並不複雜。菊治的父親生前有兩個情婦，其中一個太田夫人在菊治父親去世後，把菊治本人當做她戀人的化身，發生了肉體關係。最後迫於內心的譴責以及不耽誤菊治前程而自殺。太田夫人的女兒文子向菊治道歉，而菊治此時已經發現自己愛上了死去的太田夫人，最後菊治又和文子發生了肉體關係。故事以文子摔碎沾有母親太田夫人口紅唇印的志野陶為結束，文子最終擺脫了彷彿無形觸手一般的輪迴宿命的束縛，最終從菊治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千隻鶴》被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被認為是人類文學當之無愧的傑作，被認為是「散發著腐敗果實一般的芬芳氣息」。我們看到，川端康成已經超脫了傳統的禪宗虛無主義思想，開始向薩特那種存在主義思想靠攏。何為美麗，何為醜惡？在醜惡的土壤中，能結出美麗的果實嗎？

從現代的眼光來看，菊治的行為也稱不上太離經叛道，畢竟菊治愛上父親的情人太田夫人，又愛上太田夫人的女兒，本身沒有什麼血緣關係，強說戀愛自由也說的過去。放在當今的日本社會，可能也只是略有傷風化，但大家都是成年人，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戀愛自由。但是如果考慮到小說當時的社會背景，這種小說也難怪被認為是「傷風敗俗」，「資本主義的腐朽文化」了。

在當代的日本，諸如《晝顏》這種講究婚外情的禁忌與歡愉的影視劇之所以大受歡迎，其實也離不開川端康成這種文學前輩做出的努力。中國人講究「五講四美」，道德是美的，不道德是醜惡的。那麼事實真的是如此嗎？道德真的是美的前提條件嗎？如果醜惡也能誕生出美來，如果生活中存在這樣的事實，那麼描繪這樣的作品就是頹廢的，墮落的，變態的嗎？

知乎上有個大V說過，根據統計學調查證明，一個人如果去過的外國國家越多，呆的時間越長，可能就越相信道德相對主義，世界上沒有普世的道德。在當今的西方文學界看來，無論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還是《千隻鶴》，都是對人類普世價值觀的反思和拷問，具有著罕見的進步意義。但是目前的中國人，還停留在抵制《超社會》，抵制黑人嘻哈文化，甚至認為嘻哈的核心價值觀是「愛與和平」，要講究「八榮八恥」的範疇。中國人渴望政府封殺「不好的」文化，這其中的影響值得深思。

畢竟川端康成說過：入佛界易，墮魔道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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