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遭遇——談阿城小說《棋王》

阿城的小說《棋王》究竟寫了些什麼呢?有人覺得沒法談,有人覺得沒必要談。《棋王》一文不過兩萬餘字,三四個場景,情節結構都並不複雜,而難談的是它的主題。整篇小說讀完,給人的感覺彷彿是講了些很重要的問題,回過頭去再去看文本本身,又分明對要談什麼不著一字,只是講了個很精彩的故事。大家覺得讀不出什麼,看見文中撿垃圾的老頭和光頭老者對王一生大談棋道,涉及陰陽剛柔,就說這小說是在寫道家思想。汪曾祺看過《棋王》,還曾寫文章勸阿城不要一頭扎進道家出不來。像這樣的評價,跟小說中棋場外人們傳的閑話「棋是道家的棋」是一個意思,既是閑話,就是擺明了沒有看明白,而覺得應該說上點什麼。撿垃圾的老頭確實是講了點無為無不為的道理,至於後來的光頭老者,嘴裡一大通的道禪,全然是在虛捧年輕人,為了在場面上遮自己的面子。台灣人看到《棋王》,偏偏挑這個光頭老者的空話來學,說什麼「中華文道,畢竟不頹」,想來覺得很好笑,而這話又確實應該由台灣人來講。論地位、處境、用心用意,他們確是與這光頭老者相差無幾的。

《棋王》所寫的,首先當然就是棋。關於棋,王一生的母親講得很明白:先說吃,再說下棋。棋是人吃飽了飯以後的閑趣,說白了,就是那麼點玩意兒。所謂「閑趣」,就一定不能被當成吃飯的傢伙。人為了吃飯,閑是閑不住的。指望靠下棋吃飯,飯吃不好,棋也下不好。不只是下棋,中國的文章、書畫、音樂,多是如此。《棋王》挑了棋來寫,實際上體現了中國文化總體的遭遇:在人們吃不上飯的時候,文化應當怎麼辦?在複雜艱難的境遇下,文化之於人的意義又是什麼?小說中的「我」,腳卵,文化宮的畫家,都因這個問題而困惑著。在生產隊的生活中,「我」嫌大鍋飯沒油沒味,隊上又沒書沒電影,閑得無聊,是把文化當錦上添花的玩意兒。腳卵則是把棋當作一種「高級文化」,說隊里的人文化水平低,認為文化是身份的區分標準。畫家呢,跟王一生一開始的想法有點像。王一生在火車上說下棋是解憂,解不痛快。畫家聽見腳卵要送象棋給書記,則是感嘆:「我這兩年,也常常犯糊塗,生活太具體了。幸虧我還會畫畫兒。何以解憂?唯有——唉。」這些知識分子對待文化的態度是傳統的,然而在貧窮和政治的壓力下,以這種態度提出的對文化的訴求,註定很難實現或得到回應。誠如畫家所說:生活太具體了。在「無產階級專政」面前,傳統文化的提法往往很無力。王一生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他把下棋,把文化這件事,帶到了一個足夠有力的地步上。與老者和了棋以後,王一生看見「我」手裡的無字棋,哇地作嘔,嗚咽著叫著媽,後面還有一段,不知道何故,在發表以後卻被編輯刪改,變成:「媽,兒今天……媽——」語境里的意思是有了,可讀來總有點不明不白。王一生的原話是怎麼說的呢?

「媽,兒今天明白事兒了。人還要有點東西,才叫活著。媽——」

這才算講得痛快。下棋到了這個地步,已不再是為生活提供趣味的點綴,而是有了下棋,有了這麼點東西,人才叫活著。阿城近些年來的批評文集《文化不是味精》也在講這件事,他試圖釐清文化在今日應處的位置。文化不是味精般增添滋味的調味品,而是一種相當具體的,人活著的方式。每個人生來就要面對他人,與他人共處,產生各種各樣的關係。人與人之間,也不可避免地會有爭執和衝突。文化與「武化」相對,是一種關係上的溫和與協調。如果沒有文化,人們之間就是以力相爭,力量大的能活下去,力量弱的則沒有活路了。所以文化作為人們的活法,自然是名正言順,不可或缺的,也許可以稱之為鹽吧。王一生在棋場上明白過來,終於擺正了下棋的位置。他與九人輪番廝殺,在旁觀者看來,真的是過溝過坎,與人搏命。到最後老者提出和棋,王一生仍處於拼殺的緊張狀態中,像個死攥著斧子的士兵,過了好一會兒,意識到眼前已無敵人,才松下來,放下兵刃,與老者和了棋。人與人之間的戰鬥,僵持,和解,全在這一盤棋上了。和食物之於飢餓而非饞,睡眠之於睏倦而非懶一樣,文化之於生命,含義也是相同的。

《棋王》探討文化面對的另一層處境,是土壤流失的問題。阿城與2001年與書法家孫曉雲對談,講到中國文化,說它「幾乎已經不存在了」。中國文化除了在發生階段,成熟和傳承,靠的是富農地主這一類農業中產階級。文官武將,也大抵出身於此。另一方面,家系,宗族關係對文化的繼承也有關鍵的作用,即所謂的家學。以書法為例,若沒有筆法上的傳授,單憑字帖去猜去想,很難琢磨明白。新中國成立以來,無論是農業中產階級還是宗法家族,都遭受了毀滅性的打擊。基礎遭到動搖以後,要如何自處,如何生存,是中國文化必須要面對的問題。《棋王》中的「我」有相當的文化涵養,父母在文革中遭迫害致死,加上「我」的談吐,對待食物上的細緻,不難看出「我」的家庭是頗有些家底的。腳卵則是南方的世家子弟,論棋宗可追至元朝倪雲林,自不必多說。比賽里拿了冠軍的光頭老者,也是山區的世家後人。王一生了解家學的厲害,跟腳卵交手以前就講:「家傳的棋,有厲害的。幾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可這些傳統身份的文化人,都沒有辦法適應天下紛亂的局勢。光頭老者感嘆棋道不興,是嘆棋根不存。腳卵受不了鄉下的勞累,要用家傳的象棋打通關係,回到原本的環境里去。「我」在城裡混過一陣,有的事情上沒那麼在意,但當王一生問「我」吃干饅頭的事時,「我」也覺得有點彆扭了:「講老實話,我不太願意複述這些事情,尤其是細節。我覺得這些事情總在腐蝕我,它們與我以前對生活的認識太不合轍,總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

相比之下,王一生要從容得多:「我們這種人,沒有什麼憂,頂多有點不痛快。」腳卵問他哪裡學的棋,回答也很大氣:「跟天下人。」時勢困難到連一份棋譜都保存不下來的時候,文化就只有回到它的開端,回到天下人當中去。阿城說《棋王》是「水泥地縫裡長出的一棵草」,草被割了,根被挖了,甚至連土地都被蓋上了水泥,可總會有什麼東西,依然使足了勁長出來,因為活著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個開端,這個率先長出來的東西,要到世俗里去找。《棋王》中的文化與世俗,並非是十七年文學裡的階級關係。文化自世俗生髮,世俗接受文化的陶養,二者是相生而非相互鬥爭。身為知識分子的「我」,和來自世俗的王一生交遊,態度也不卑微,不諂媚,無非是下棋下不過嘛,沒有必要,不下就是了。棋上分了高下,收了棋盤大家還是朋友,可以一起痛痛快快地吃飯。要是以棋下的好壞分出水平強弱,如此窮酸,反倒是沒有文化了。阿城對世俗視野下文化的重視,是相對於「要武不要文」的狀況來談的。90年代中後期,他在《收穫》雜誌上開過專欄「常識與通識」,寫了一系列探討攻擊性、人性與藝術之間關係的文章。按他引申動物學者勞倫茲的說法,「藝術當中飽含了攻擊熱情和異化了的攻擊熱情」(《攻擊與人性》之三)。又有寫愛情,寫足球的雜文,皆和攻擊性沾上關係,下棋也是一個意思,都是在想一個辦法去把人和人之間的衝突排解掉。而當政治假以文化之名發起鬥爭時,世俗世界由於未經教化,反而能消弭依靠話語的鬥爭,為文化找到安身之地。阿城很看重整個世俗世界的寬鬆,在他講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說的講談文集《閑話閑說》中,阿城多次強調「禮不下庶人」的必要,認為惟其如此才能保有世俗的活力,永遠留著一點變通的餘地。

《棋王》既把文化立足於世俗上,小說本身的寫法,自然也頗有世俗氣象。《棋王》的故事情節相當有中國英雄傳奇小說的色彩,主人公的個性,想法,鮮明而沒有太大變化。最後王一生與眾人對弈的場面,更是不可不謂傳奇,語言乾淨利索,絕不拖沓,風格和情節的力量感是相一致的。《棋王》中人物不算太多,都在小說里一一鋪陳開來,心理描寫也不多,而著重寫儀態、動作、對話,屬於群像式的通俗演義寫法。按阿城自己的說法:「語言樣貌無非是『話本』變奏,細節過程與轉接暗取《老殘遊記》和《儒林外史》,意象取《史記》和張岱的一些筆記吧,因為我很著迷太史公與張岱之間的一些意象相通點。」(《閑話閑說》)王德威在《用<棋王>測量<水溝>的深度》一文中,談阿城的寫作只是傳統的延續而沒有小說自身的深度。延續了傳統寫作自是不假,不過有沒有深度這回事,為什麼談,有沒有必要談,還是值得商榷的。有深度的小說很多,想寫有深度小說的作者也很多,不過對於《棋王》,對於中國的世俗來說,深度這回事情,多是滿不在乎的。

另外,據阿城本人講,《棋王》里兼有著言情小說的成分(《閑話閑說》)。一篇從頭到尾沒出現過幾個女性的小說,何來的言情呢?要說有,恐怕也都是在同性之間。王一生到生產隊上來找「我」時,相見前有一段看似閑筆的鋪墊,講大家都以為是女知青小毛的對象來找她:「大家就議論可能是這個人來找小毛,於是滿山喊小毛,說她的漢子來了……我卻認出來人是王一生——棋獃子。於是大叫,別人倒嚇了一跳,都問:『找你的?』」其中的暗示意味十分隱晦。小毛的漢子沒來,來的卻是找「我」的漢子。到了最後的棋場大戰,王一生把母親的無字棋託付給「我」,已可以說是過命的交情。兩個孤零零的人相遇於江湖,其間的感情說是友情,曖昧,都像是有點,又都不太準確。《棋王》里又寫眾人洗澡:「三四個人精著屁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開著身體的玩笑。」仔細讀來頗有情色意味。阿城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兔子》,就是講知青之間的同性情感:「籍著同性故事的那個,滲透異性的那個。」少年人,需求是擋也擋不住的,不管同性異性,只要稍微有個當口,有關「那個」的種種就會統統噴湧出來。事情發生就發生了,發生以後還是該幹嘛幹嘛,所以寫起來也是一筆帶過。讀不出來不要緊,讀出來,也不必講得太仔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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