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身在西藏，你才知道這世界有多嘈雜」

《根源中國：西藏》像一粒時間膠囊——10年後，當我們打開它時，仍聞得到時間的芬芳。現在，世界早已變了，摩登天空是中國估值最高的音樂公司之一，每年舉辦上百場盛大的音樂節，人聲鼎沸，沈黎暉是這座「草莓共和國」的統治者。

而回到10年前，一切才剛開始。

根源西藏專輯封面

2006年，一群來自北京的年輕人，拖著錄音設備走進了拉薩一棟別墅。

領頭的叫沈黎暉，對西藏向來情有獨鍾。這一年，他的摩登天空音樂公司剛靠服務摩托羅拉、諾基亞等手機巨頭，還完了數百萬欠款；剩下的錢，買了手中這些沉甸甸的大傢伙——算是他的全部家當——便來了拉薩。

沒多久，這群年輕人就把借來的屋子改造成了錄音棚。

接下去的一個月里，數不清的藏地面孔走進了這座臨時錄音棚。他們遠道而來，留下動聽的音響，隨後悄然而去，有的匆忙到甚至沒留下名字。

像是一頂吉普賽帳篷，夜裡燈火通明，醒來恍然若夢。

《根源中國：西藏》這套雙唱片專輯，正誕生於這一夜風流中。

2006年，青藏鐵路正式通車。慶典列車正通過拉薩河特大橋

兩張唱片的封面，分別是一個孩子和一位老人。

眼神純凈的男孩象徵了西藏這片神秘地域充滿生機的一面；老人呢，則代表西藏的滄桑悠遠和厚重質感。

鑒於摩登天空當時還只是家默默無聞的小公司，2007年春節前夕，專輯在北京發行時，前來報道的媒體屈指可數。

整個國家正沉浸在佳節將至的熱鬧中，專輯很快被健忘的人們拋在了腦後。

年輕時的沈黎暉

只有文字記錄下了年輕人們的野心。

摩登天空當時發布的專輯介紹中寫道：「這些世代相傳的音樂，通過唱片穿越時空，並且仍將傳遞下去。從這一點上來講，《根源中國——西藏》是一張具有自身生命力的唱片，她也許會活得比你更長。」

艱苦，卻又驚喜不斷的旅程，催生了這份野心。

甫一抵達西藏，工作人員就租了兩輛越野車，四處去搜尋當地的聲音藝術家；聽說昌都地區有豐富民間音樂資源後，他們立即驅車千餘公里，趕赴昌都。

《根源西藏》點擊播放

在當時的路況條件下，這段旅程需要花費不下兩三天時間。白晝黑夜裡，這群滿腹期待的年輕人，穿越藏地無窮無盡的盤山路，跨過高山河流，他們的心聲，都寫在雙唱片專輯的第一首曲子《昌都酒歌》中。

流水聲、羊咩、狗吠、氂牛哞、山鷹啁……10年後，這些被定格的聲音，依然構建起一座異想空間，而人聲漸近，感官越來越清晰——再近一點，彷彿都能聽見換氣的呼吸聲。

而你此時早已不再四下張望，完全沉浸在聲色的享樂中……直到聲音開始衰退，就像是滿月時的潮水，激情拍打沙灘後緩緩褪去，熱烈的擁吻變成輕盈的愛撫。

此時，潺潺的流水與動物聲，仿若生命的迴旋往複、命運的因果輪迴。而人聲，早已如那個為悟空指路的砍樵人般，遠去無蹤。

昌都然烏湖

專輯末尾《勞動歌》的錄製則更為戲劇性。

一天，住在桑耶寺招待所里的工作人員忽聞一陣歌聲，馬上順著歌聲搜尋，隨即，在一處屋頂上發現人們排成了方陣，邊勞動邊唱歌，勞動時的步伐動作恰好能夠應合歌聲的節奏。

這樣初始而又獨特的勞動場面令北京來的年輕人們著實震驚，便背上沉重的裝置爬上屋頂，將這難得一見的場面拍攝下來。

紀錄片《第三極》，對打阿嘎的描述

更多時候，採集並不那麼輕鬆：在藏式婚禮上目睹藏戲後，他們幾經波折，才找到了那隊藏戲演員，在當地人的輔助說明下，肩負沉重的錄音裝置走了很遠，終於在一戶人家中將藏戲錄製了下來。

轉經歌、趕羊歌、王子唱腔、龍宮神女唱腔、扎念琴……一張張將信將疑的面孔受邀來到臨時錄音棚，一首首傳唱千年的古調留在了專輯中。

10年後看起來，《根源中國：西藏》更像是一件難以複製的手工藝品，獨特且唯一。

在樂評人李皖看來，雙唱片27首曲子的民間性、真實性、如臨其境的現場感，勝過了不少本地專輯，「其民間蘊藏之豐富，令人咋舌；雖然從形態上看，它們不過是撿了些片斷和雜碎，像是在路邊，隨手掐了些不知名的野花。」

比起專輯本身，更難複製的，或許是這段旅行，以及旅行者的心態。

沈黎暉回憶起這段旅行時曾感嘆：「西藏是一個因為安靜，而變得嘈雜的地方，正因為它的安靜，才會令各種音響更加突出和明顯。蟲子叫聲、腳步聲、音樂聲、歌聲，幾乎每一秒都有各種音響充斥在耳邊。而我們身在城市生活的巨大的雜訊下確早已習以為常。」

他也略帶焦慮地看到，全球化信息和流行音樂的湧入，正帶走年輕人的熱情，古老的民間音樂正一點點從這片土地遠去。

「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未來的日子裡一次次重複這樣的旅行，儘可能地使這些正離我們越來越遠的音響得以延續和流傳。」沈黎暉說。

2007年首屆摩登天空音樂節

可惜，事與願違。那一年，在專輯發行後，沈黎暉和團隊的注意力很快轉到了音樂節上。

2007年10月，第一屆「摩登天空音樂節」在北京海淀公園舉行，黃牛、粉絲、遊客……幾千號人湧進公園，場面混亂，對講機里全是尖叫。

但沈黎暉很開心，因為他發現現場都是漂亮的年輕人，他們搖擺著、歡騰著。

樂評人張鐵志認為這是一個開創性的時刻：「年輕人需要合法的青春派對與狂歡樂園，可以集體吶喊，集體想像他們短暫的烏托邦；曾經寒酸的音樂人現在有唱不完的音樂節，姿態也不再『地下』。」

2007年首屆摩登天空音樂節

首次登場亮相的「根源中國」系列除了這套西藏專輯外，再無其他作品，在如今的摩登天空官網上，也僅有寥寥兩三條相關的歷史新聞；專輯所屬的廠牌「摩登天空世界音樂」更是早已不見蹤影。

專註於營造「短暫烏托邦」的摩登天空，在消費細分、萬眾狂歡時代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摩托羅拉和諾基亞早已從手機巨頭的寶座上跌落，取而代之的是來自中國的藍綠雙雄，而沈黎暉也不再需要為任何人服務，以還清債務，他是這個時代的標誌。

接受《環球人物》採訪時，沈黎暉說，「我覺得音樂節就是個微縮的年輕世界，這個時代年輕人什麼樣，你去一個音樂節就能知道。」

記者因而評論道：生活有限，享樂無罪，日夜壓抑的現代人，缺乏的是一種宣洩，一次放肆

如今的沈黎暉

喧囂的時代里，記得那套安靜的專輯的人不多。網易雲音樂上，雙唱片總共被收藏了276次，不算多，好在有慧眼識珠的人評論說：「這張專輯可能就是摩登天空比迷笛更牛逼的最好體現」——儘管兩家公司都不遺餘力地參與到這喧囂的時代中去。

好在，唱片還在，當我們打開那些曲子時，仍會想起10年前那個沈黎暉說的：「只有身在西藏，你才知道這世界有多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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