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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體(1)刻意去隱藏的事實

熟悉的鈴聲響了起來,在枕頭下一番摸索,找到手機,輕輕一划,關閉鬧鐘,動作一氣呵成,揉揉還略有酸澀的眼睛,踩上拖鞋,抬頭看向窗外的微弱的晨光。

拿起牙缸和洗面奶,向水房走去。

樓道中間透出昏黃燈光,水流衝擊水箱的聲音十分刺耳。

衝擊到手上的水流有那麼一絲冰冷,刷牙、洗臉。用清水拭去臉上最後一點殘留的泡沫後,不自然地動了動嘴角,記起什麼叫笑,然後帶著臉上的水珠慢慢走了回去。

宿舍中燈光亮起,其他三人被頭頂並不是很明亮的燈光擾起,走到陽台推開紗窗,大口吸入新鮮空氣,轉頭回到寢室。

韓嘯,一個高一新生,坐到了他的床上,穿上黑色棉織九分褲,鑽入白色的襯衫中,扣上兩腕的紐扣,戴上手錶,將藏青色的船襪套到腳上,踩上一雙黑色高幫帆布鞋。與之格格不入的,只有那黑白的校服外套。拿起柜子上的雙肩包,關上櫃門,離開寢室。

走下人影稀疏的樓梯,將寢室大門甩到身後,看到清晨的陽光從法桐葉片中間流出,在地下投出斑駁的樹影,他的心放鬆了下來,這又是一個清涼早秋的早晨,輕風從他的耳畔緩緩拂過,麻雀在半空中鳴叫,而他的步伐並沒有停止。

肉鬆麵包、白煮蛋再配上一杯熱牛奶,這就是他今日的早餐。一邊慢慢咀嚼,一邊回憶著昨天發生的一切,那些情景一幕幕地從他的眼前掠過。

正回憶到一半,他的後背被人拍了一下,那清脆的響聲,肩上殘留的一絲痛感,讓他已隱約猜到那隻手的主人是誰。

果不其然,是他同校高三的親生姐姐韓妍。

「傻小子又在想哪個女孩呢?介紹給我認識認識,我來幫你看看。」韓妍一邊幸災樂禍的說著一邊將自己的餐盤放到了他的面前,然後轉身坐下,兩人四目相對,他又嗅到了那種保濕水的味道,緩緩地刺激著他的鼻腔,令他感到熟悉和親切。

「嗯?不對吧!還有,你吃這麼多為什麼還不胖啊!?」韓嘯死死盯著對面餐盤裡的飯菜,說了起來。

一小堆薯條,幾條煎培根,一個火腿煎蛋漢堡。硬要說能讓人感到早餐應有的清爽的話,也就只剩下那杯漂浮著冰塊的可樂了。

「別管這個,你剛才到底在想什麼?」話鋒一轉,韓妍以一種逼迫的姿態在質問著自己的弟弟。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果然我弟弟有了暗戀的女孩了,可以啊小子。」

「哪有!」

「你說你長這麼大,怎麼就那麼沒出息呢?看看你朋友們一個個都談過多少對象了,你還是單身,就這麼死守家規?放心,我不會告訴爸媽的。」

「我只是覺得還沒到那時候。」

「唉,果然是單身習慣了;又來食堂這麼早,不愧是我的親弟弟啊!」

被家中的吵鬧聲吵醒,出自己房間卻發現只有他一人不在餐桌上,桌上早已是風捲殘雲之勢。匆忙塞完早飯,然後穿好鞋子背上背包,被自己上初三的姐姐以拖的方式從沙發拉走,聽著她高喊著「我去上學了!」這段痛苦的回憶又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初中三年,他一直被班裡人當作另類,因為不管何時,他總是第一個來到教室,然後打開窗子,趴在窗戶上發獃,班裡人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背後的隱情無人而知。但是他在這三年中,看到過初升的朝陽,看到過迷濛的霧靄,看到過天中的一輪殘月,看到過空無一人的寂靜的教室。這種體驗,別的人是沒有的吧。

咽下嚼碎的白煮蛋,然後喝一口牛奶,感受溫熱的液體從自己的食道流過,流到胃裡讓他感受到一股溫暖。

「習慣就不會改了,只是這個習慣的養成有點痛苦啊。」

「沒辦法,誰讓我當時初三嘛,順道就帶著你去學校了。」

「說是你帶我上學,還不是我騎自行車帶你嘛。」韓嘯翻著眼睛盯著滿臉微笑的姐姐,那微笑在他看來是那樣的自然。

「誰讓你初一就一米七了,比當時的我還要高一點點呢。」姐姐的眼睛看著自己多了一份溫柔,那種懷戀曾經美好時光的溫情。

「就那你現在不還一米七三,一個姑娘家長那麼高幹什麼,都沒人要你了。」

「不還有你呢?」眉毛在笑中更加彎曲了。

「深知你性格的我可是碰都不會碰你一下的。」

「我就那麼可怕?」

「——」他看著韓妍,還是那件米色的毛衣里套了件淡青色的襯衫,校服上沒有絲毫多餘的摺痕,黑長的頭髮,整齊的五官,她也算得上是個漂亮的女孩子吧,畢竟青春的活力是無窮的。

「心虛了吧!」笑容更加的燦爛,有如四月清早的陽光。

「——」

「走吧,去教室!」她端起餐盤,轉身邁出了步子,韓嘯也背上書包跟去。

走在兩旁種滿梧桐的路上,一米八五的他和一米七三的她並肩慢步走著,樹葉一片一片的落下,堆在路上,這畫面從背後看起來是如此充滿了美感。

兩人就這樣並肩前行,兩年間都沒有出現過的情形不禁讓人有些懷戀。

路口出現在腳下,韓嘯不得不向左走去,他們的教室在學校的最西邊,而高三的教室已經近在眼前。

生硬地揮了揮手,看著那泛著空虛的手心,韓嘯一個人走了,頭也不回一下,他的步伐永遠是那樣的迅捷,彷彿是要遠離什麼。還沒走幾步,自己的教室——1613班的大門就在面前。

毫無遲疑地推門而入,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摸出一個藥盒,拿出兩粒舍曲林吞下,然後坐到座位上盯著窗外舞動的樹葉發獃。這是他的日課,一個人能讓他感到平靜,每天早上坐在只有一個人的教室等著同學的到來,等著教室變得吵鬧,讓他很滿足,這可能是他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了。

聽到人的腳步聲,他下意識的趴到了桌子上,靜靜的聽著將要到來的喧鬧。

「早上好啊。」一聲冷淡甚至帶著應付的女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繼續保持著那個樣子蜷縮在桌子上,除了他,這麼早來到這個教室的也就只有她一個人了。她的名字叫林雨青,這是他從講台上的座位表裡看到的。他不明白她的爸媽是怎麼想出這樣一個絲毫聽不出女性特徵的名字的。

又是翻桌兜的聲音,聽到一堆瓶瓶罐罐類的東西被輕輕的放到了桌面上,一股淡淡的香氣從他的背後飄來。對於化妝品,他沒有什麼概念,她——韓妍,包辦了青春期的弟弟的所有化妝品。他也知道,皮膚白凈毫無青春痘的姐姐是不會給自己挑錯什麼的,姐姐打小就沒對他做錯過什麼。那股香味,在他看來也不過是一種普通但卻好聞的香氣罷了。

化妝品,為什麼有的女生這麼愛這種東西?青春期的我們不就應該保持最初的本真素麵朝天嘛?不明白他們的日常都像飛蛾撲火一樣追求著什麼?這段人生中的大部分決定都是不理智的,他們怎麼就沒有去為自己不理智的決斷所造成的後果而擔憂過哪怕一絲一毫?

他的思維又被自己的本性帶遠了。

感覺到背後有什麼東西在戳自己,他睜開眼向後扭頭一看,只看到林雨青一個人面無表情的站在他的背後。

「麻煩借我一張抽紙吧,我的用完了。」絲毫不帶波瀾的聲音從少女的口中傳出。

他把手往桌子底下一摸,隨手拽了幾張,轉身遞給了她。

「謝謝。」

就當他憑自己的經驗判斷她要回到自己座位上繼續擺弄那些瓶瓶罐罐的時候,她的一句話讓他瞬間木然。

「麻煩你以後睡覺能不能不要打呼嚕打的那麼響?雖然我明白你認為教室中只有你一個人。」

「嗯。」韓嘯好像是為了確認什麼,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打從她來不過十五分鐘,自己卻恍如隔世,看來老毛病又犯了。拍拍頭,確認一下痛感,又從抽屜中摸出那白色的紙藥盒,拿在手中仔細的端詳著,端詳著。這次他發現果然是這個小東西讓他出了問題。

「不能再犯了。」他在心中默默念道。

下一步做什麼,是繼續睡下去還是怎樣?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維,變得怠惰,自己雖然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但自己卻無能為力,思緒嚴重干擾到自己的正常的學習生活,這種日子已經存在一年之久了,最嚴重的時候他每天茶飯不思,自己消瘦的猶如一根火柴。

他不會注意到身後的女孩正以一幅飽含疑惑的眼神打量著自己那空洞的目光,她的嘴緩緩張開了。

「韓嘯?」

「——」

「韓嘯!」

「哦。」

「你在發什麼呆呢?」

「抱歉,我在走神,抑或說冥想。」用走神來敷衍過去,這個理由也不是那麼牽強。

「你剛才手上拿的那個盒子,裡面裝的是什麼?」

「葯。」

「什麼葯?」

「我能不說么?」

「其實我就是有點好奇,那能是什麼重要的讓你捧在手中視若珍寶?」

到底要不要承認,他的心中又在糾結,這對他而言早已不是什麼大事。

「問你個問題吧,林雨青。」

「你說。」

「我剛才的樣子是不是有點奇怪?」他打算將她一步步引向最後的那個答案。

「嗯,有點。」

「我其實剛才是在想,我為什麼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你別給我裝神秘了,再說你考慮那些問題幹什麼,你還說我青春期呢,你自己不還是個中二病,這麼多愁善感?」稍稍遲疑了一下,故作笑容的她說出了這句話。

是啊,他想那麼多幹什麼,他自己也並不想去思考,只是他的本能在驅使著他的腦子瘋狂轉動。

「你的理想呢?」

「——」

「你的目標呢?」

「——」

「你喜歡的女孩總有吧?」

「——」

「沒有?你看看你,人要沒有夢想,那跟鹹魚有什麼區別?」

理想、目標都是有的,只是他認為自己所面對的現實已經不足以讓他達到之前的所思所想了而已。這是這座城市中兩個優秀的高中之一,開學僅僅一個月,學校中的學習氛圍已經讓他感受到了。至於女孩,他也有喜歡過的,後來自己明白自己當今不應該把太多精力放在那上面而已。到頭來,他的成績不斷被自己所刷新,他才注意到,那個女孩沒自己想像的那麼優秀,她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少女罷了。

「不會再有了。」他淡淡說出,他甚至在懷疑林雨青到底聽不聽得見。

「就真的沒有了,還是在迴避什麼?」她的語氣中透露出淡淡的逼迫感。

「沒有了,要說迴避,在迴避自己吧。」

「自己?你就這樣對自己不滿意?」

他把頭扭向了窗外,初秋的天空中只有幾朵大大的積雨雲在飄著,雲邊緣的反光更讓他認為這甚至是一種奇幻的風景。

「沒了同自己有直接血緣關係的父母兒女和自己的親兄弟姐妹之外,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真正的牽掛?」頭也不回一下,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答。

「美食、愛情、風景,你所未曾見過的、未曾體驗過的,不都是一種牽掛么?」

「——」這種回答,已經聽到過不知道多少次了,連自己都不會再相信了,「這其實都是虛的啊,不是么?」

「——」林雨青只能慢慢說出,「但他們至少還是足夠美好的吧。」

語氣中似乎有點焦急,一股熱氣在這狹小的教室中彌散開來。

「在之前,這些的確是美好的呢。但是突然有一天,眼前的世界彷彿全都失去了色彩,我愛的和愛我的全都離我而去,」頭慢慢扭回,閉上了眼睛,「所有感覺都失去了,疼也不算什麼,累也不算什麼,隨時隨地都能睡著,晚上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裡什麼時候都安靜不下來。擺在自己面前的食物,自己是那樣的厭煩,明明自己之前能很開心的吃下去的。」

雙手捂上了眼睛,聲音開始顫抖。「生命是那樣的容易失去,我也,我也很想要去失去它,但我,但我還有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姐姐,他們是我的親人哪!」

「你,請你先稍微冷靜一下。」顯然林雨青從沒面對過這種情況,亂掉了陣腳,「你自己都知道人生中的一切都無足輕重,只有自己才是自己一生所經歷的真正的承受體吧。」

「——」他還在那裡坐著,他為什麼要對一個僅僅相處一個多月的人袒露心扉說出從未對這個班裡任何一個人說出的話,自己果然還是只會將自己的內心暴露給他人來換來同情。他聽見了風吹進來的聲音,感受到了秋風從他的臉上溫柔的滑過,彷彿一縷春風從他的耳畔滑過,躺在水泥地操場上,聽著國旗飄動的聲音,嫩葉舞動的旋律。

但有一個聲音打破了這寧靜美好的氛圍。那是椅子的鐵腿同地面摩擦的聲音,現在除了自己只有一個人能發出這個聲音,那便是林雨青站起來的聲音。板鞋敲在地板上的聲音是這樣的清楚,她緩緩地來到了韓嘯的身邊,他是永遠也不會注意到此時身後的她臉上那份擔憂的神情。一隻小手,放到了他的背上,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不舍。但手還是從他的背上拿開了,他還在拚命地回憶那殘留的溫暖的依存,溫度漸漸的從他的脊背上消失了。自己的嘴中嘗到了一股苦鹹味,那是淚的味道,他哭出來了,哭的悄無聲息。失去力氣的趴下,在桌子上平復自己的心情,那份莫名而來的心情。

整理好自己,他緩緩張開了嘴。

「林雨青,我上面說的話請你不要感到驚訝,畢竟那是我全部的秘密。」又是那種小到難以讓自己聽清的聲音。

「不會的。」

「我——」打開嘴唇想要說出那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但他還是猶豫了。

「你怎麼了?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去醫務室?」

「我去洗把臉吧,臉上有淚痕別人會笑話的。」果然,他還是不敢把這個並不算什麼的事實告訴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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