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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鳳的三重陷阱

邢夫人曾說王熙鳳「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可見鳳奶奶的威勢真是人人盡知。但是鳳姐關起門來和平兒說話,平日里的辛酸,曹雪芹也沒落下一句。不知道為什麼,此刻王熙鳳在我眼中,竟是一位披掛上陣的將軍,我們只看見她橫掃千軍的姿態,卻看不清她腳下重重的陷阱。

一、王熙鳳的第一重陷阱:姓氏

賈璉能管家,多少是出於無奈,榮國府再沒有一個能承擔管理責任的男主人了,非賈璉莫屬。但王熙鳳能管家,靠的是她姓「王」,是王夫人的內侄女,否則無論如何輪不到她。興兒在給尤氏姐妹介紹王熙鳳的時候就說了,王熙鳳是大老爺那邊的,若不是賈母疼她,邢夫人早就把她叫過去了。王熙鳳管家地位的合法性,從來就不牢固。而姓「王」這件事,對於王熙鳳來說,卻是一把雙刃劍。王家在賈府里權力過大,正是邢王二夫人矛盾的根源所在,也是賈府中的小人背地裡議論王家侵吞賈府財產的緣由。一個強大的娘家,既是王熙鳳身份的保證,又給她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我們先來看一段王熙鳳和賈璉的對話——

賈璉笑道「你們太也狠了。你們這會子別說一千兩的當頭,就是現銀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難不倒。我不和你們借就罷了。這會子煩你說一句話,還要個利錢,真真了不得。」鳳姐聽了,翻身起來說:「我有三千五萬,不是賺的你的。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背著我嚼說我的不少,就差你來說了,可知沒家親引不出外鬼來。我們王家可那裡來的錢,都是你們賈家賺的。別叫我噁心了。你們看著你家什麼石崇、鄧通。把我王家的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說出來的話也不怕臊!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是配不上你們的。」賈璉笑道:「說句頑話就急了。這有什麼這樣的,要使一二百兩銀子值什麼,多的沒有,這還有,先拿進來,你使了再說,如何?」

王熙鳳這一番話,和賈璉的話搭不太上,而且王熙鳳把賈璉損了一通,賈璉怎麼不生氣反倒賠上不是了?這裡其實透露出來幾個重要的信息。第一,賈府中人大多還自認為賈家是所謂「四大家族」之首,財富、名利、地位遠遠高於王家,所以王熙鳳無非是想攀附賈家的王家嫁過來的媳婦。古話說「嫁高娶低」,賈府基本上遵循這一原則,而王熙鳳一直承受著王家不如賈家的議論。第二,王熙鳳和賈璉都知道,賈府開始走下坡路了,入不敷出;而王家的王子騰在走上坡路,不斷陞官,這起碼會讓王熙鳳和賈璉夫妻之間微妙的平衡被打破,讓王熙鳳面對賈璉更少了幾分尊敬。第三,在賈家每況愈下之時,王熙鳳替自己撈好處,也是為鞏固她和巧姐的利益考慮,賈璉也說不出什麼義正嚴辭的話來反駁她。第四,王家對於與賈家過於緊密的聯姻關係,已經出現了一些隱憂,王家面對賈家逐漸衰敗,既知情又頗有些不滿,而這種不滿又是賈府所不能容忍的。

所以,有著「王家女兒加賈家兒媳」這樣雙重身份的王熙鳳,在兩個家族與自身及小家庭之間,要如何周旋,才能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這基本上是一道無解的題,她是腹背受敵的,一切也並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她陷入這個漩渦中,是無法脫困的。那些因為家族利益而聯姻的家庭,無論中外古今,通通面臨同樣的問題。而王夫人為什麼沒有類似的危機呢?因為王夫人生了賈府的繼承人,並且有一位做皇妃的女兒。這就是王熙鳳要面臨的第二個陷阱。

二、王熙鳳的第二重陷阱:性別

王熙鳳畢竟是男尊女卑時代的女性,無論她怎麼壓制她丈夫,又怎麼從小就像男人般殺伐決斷,她逃不過她天生的枷鎖:生育。她沒有兒子,甚至沒有一個庶出的兒子,這本身就足以摧垮她。這一點不必詳談了。

第二十三回倒是有個細節更值得琢磨——

當下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不知何事,放下飯便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聽我說話。若是別的事我不管,若是為小和尚們的事,好歹依我這麼著。」如此這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風姐聽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著賈璉道:「你當真的,是玩話?」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兒子芸兒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著。好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兒笑道:「你放心。園子東北角子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種松柏樹,樓底下還叫種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芸兒管這件工程。」賈璉道:「果這樣也罷了。只是昨兒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兒,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兒聽了,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一口,低下頭便吃飯。

鳳姐能幹,敢于越過賈璉直接行使權力,個性強烈。可是,在兩性關係中,她卻不可能具有明確的自我意識。此前賈璉剛剛在多姑娘處得了趣,並且幾乎喪失了尊嚴,而王熙鳳卻在性關係中扭手扭腳,她是在試圖維持尊嚴還是僅僅因為羞澀?在性愛中,王熙鳳並不知道自己要找尋的是什麼。她也不知道性關係所隱隱代表的兩性政治,能為她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她只有一種混沌的直覺,並不知道該把這種直覺引向何方。所以她也注意不到賈璉在實際權力被她僭越後,企圖在性權力上得到的補償到底代表了他對妻子是什麼態度?是輕視、不滿還是對夫權即支配權的一次強調?還是三者都有?

簡單粗俗地概括一下,在王熙鳳所處的環境中,她依然有取悅賈璉的義務,而她在這一點上,越來越乏力。這一點的缺失,也是王熙鳳喪失其他主動權的原因之一,並且是王熙鳳無法改變的,所以有了尤二姐之事。

身為一個女人,王熙鳳還有另一個麻煩在等待她,對於我們現代人來說,可以稱之為「性騷擾」。王熙鳳為什麼要對賈瑞那麼狠?為什麼要讓賈蓉和賈薔去懲治賈瑞?實際上是鳳姐想對所有的「性騷擾」做一次了斷。鳳姐一出場就「體格風騷」,加上經常在族中男子間拋頭露面,賈璉都抱怨過她經常和其他男性說說笑笑,難免會招來一些議論。對於鳳姐來說,在人前八面玲瓏是她的個性也是她的需要。但對男人來說,一個美人就是用來覬覦的,無論這個女人地位高低,只要身為男人,就可以對她品頭論足,產生幻想。這樣的幻想一旦能落到實處,不僅能滿足性慾,還能滿足權力欲,所以賈瑞才會不顧一切地想要把鳳姐搞到手。賈府的不爭氣的男人們,又何止一個會對鳳姐產生非分之想呢?即使沒有,傳個閑話,敗壞鳳姐的名聲,也足以讓鳳姐進退失據。就連讀者不也有認為鳳姐和賈蓉不乾不淨的嗎?秦可卿何嘗不是在賈珍的性騷擾中步步淪陷的呢?

所以王熙鳳必須借賈瑞的事情殺一儆百,讓那些想要對她進行性騷擾的男人,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讓賈蓉等愛嚼舌根且慣會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人,去欺負尤二姐那樣軟弱的女人,卻不敢對她王熙鳳的婦德置喙一二。

這樣的性別陷阱,即使在今天,依舊困擾著這個世界最最優秀的女性。性騷擾可以摧毀一個女性的安全感、尊嚴感,動搖她們的自我認知,讓她們不得不困在自己的性別中掙扎與懷疑——懷疑自我的形象與價值。在許多情況下,越是優秀的女性,越容易在這個問題上感到巨大的痛苦,這是她們剛強的性格決定的。王熙鳳的性格,正是她逃不開的第三個陷阱。

三、王熙鳳的第三重陷阱:性格

太剛強的人其實容易脆弱,王熙鳳的「強」自不必說。她不強,也不會日夜和賈府里的管家奶奶們鬥心眼,也不會怕被人拿住把柄恥笑。連平兒都知道,王熙鳳心裡,也不算不怕這一群「坐山看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倒了油瓶不扶』」——有著全掛子本事的管家奶奶們。這是對自己要求太高,凡事求全責備,也不肯降低對別人的要求,說老實話,在賈府那樣的環境中,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她累病了,而且累得連兒子也生不出來。

但是這個困擾,王熙鳳意識到了。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她真的熱愛自己的工作,她並不冷血,她還有心。作為一個所有人眼中的利己主義者,作為一個似乎把利益看得高於一切的人,王熙鳳的感情,讓她有了短板。(當然也讓其他人有了愛她的理由)

探春理家,改了幾項銀錢的規定,其實對王熙鳳的權威是有或多或少的影響的。王熙鳳聽了,不僅不生氣,和平兒議論起來,居然先說「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她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於太太的事也有些益。」我都有些心疼她了,自己病成這樣,想的還是「太太的事」,可見她來管家,未必不是真的想為她這個姑媽分憂,畢竟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而王夫人在發現綉春囊後,直接向王熙鳳興師問罪,鳳姐首先感受到的,還是不被信任的委屈,立即跪下哭訴。她對王夫人的感情,雜糅著對上級、對長輩、對親人的三個層次,在這一刻,三個層次一齊崩塌,幾乎讓王熙鳳承受不住。然而即使這樣,她依然強拖病體幫王夫人執行她衝動的「抄檢大觀園」的決定。我想問問她,你推病不去又如何?你到底為什麼要去,你自己又知道嗎?

她為什麼要去?因為大觀園中真的有她想保護的人: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甚至探春、邢岫煙,她放不下心。

她不僅對這些人放不下心,對王家、對賈府、對巧姐、對賈璉,她都放不下心,她把她機關算盡的一生都給了這一切,她到底是為了榮耀金錢,還是別的?她一世聰明好強,卻早早在秦可卿託夢時明白了大廈將傾的現實,她想以自己的才幹維繫的,又到底是什麼?她暗自籌算,想要維持賈府的體面,維持她和賈璉的感情,她有沒有想過,她究竟真的需要這一切嗎?為什麼李紈、邢夫人就可以不問其他人的廢與興,而她偏偏要和賈府共存亡?

我只能說,她還是對自己已經擁有的一切,有了一種無法捨棄的感情。這對一個殺伐決斷的人來說,才是她無法逃離的陷阱。而當她意識到該抽身退步之時,她已經深陷其中了。所以哪怕「知命」,她也要「強英雄」,而不是放棄。

二十多歲的王熙鳳,用幾年的時間,試圖去解決那麼多一生也無法解決的難題,所以她也快速耗盡了她的生命。那個幾年前才坐著花轎進入榮國府的熱辣新娘,好像在一瞬間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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