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科幻能闖進頂級博物館,和畢加索梵高擺在一起?

編者按

在世界頂級博物館裡遇見科幻小說,其驚喜程度,不亞於出門遛彎碰見韓松老師。

藝術界首屈一指的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就做了一件這樣的事,把7位華語作家的虛構短篇小說和當代藝術品集結成冊,共同展出。隨便逛逛,你會碰見一大堆「熟人」:韓松、劉宇昆、駱以軍……兩種極少謀面的介質一相撞,就像冰淇淋甜筒上劈頭澆了杯含漱爆破液。

這杯混合物味道如何?我們採訪了韓松老師,還有從紐約現場發回報道的未來特工,科幻作家顧從雲,試圖從他們口中理解這個抽象的概念——科幻小說遇到當代藝術,會產生什麼化學反應。

古根海姆博物館,像一隻坐落在紐約上東區的白色冰淇淋甜筒,或者說是白色鸚鵡螺更合適。1947年,賴特用設計過流水別墅的雙手在第五大道拐角捲起一段白色螺旋,三層連續旋轉結構,層層擴大的空間,再加上館內少見的抽象藝術品,讓紐約古根海姆成為世界首屈一指的私人博物館。

△ 紐約上東區地標,古根海姆博物館(圖源:architecture8studio)

打那時起,它迎來過無數聲名煊赫的作品,梵高的《群山》在這裡綿延,畢加索《熨衣服的女人》低頭細語,康定斯基的幾何碎片在牆上狂歡,古根海姆在當代藝術中的位置,不亞於科幻史上那隻橫衝直撞的鸚鵡螺號。

△ 康定斯基《構成8號》,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藏品(圖源:guggenheim.org

但是看上去,這個地方不會跟科幻產生什麼聯繫。

一、白色鸚鵡螺,在名叫藝術的時間線上遨遊

頭一次看到康定斯基的《構成2號》時,所羅門·R·古根海姆就迷上了它。

康定斯基這個不羈的野獸派畫家,竟然將所有人物變為點和線,畫面配色就像灑了的顏料盒。於是他買下康定斯基的150幅畫,又在紐約購置了一間舊車庫,打定主意要收藏當時不被理解的現代派作品。20多年年後,古根海姆博物館在紐約誕生。

△ 當年的古根海姆夫人也十分熱愛現代抽象藝術(圖源:guggenheim.org

曾被印在美國郵票上的古根海姆博物館,在各方面都是另類中的另類。三向度的立體螺旋結構,使人們像坐水滑梯一樣看遍所有藏品,許多展品由金屬桿懸掛,像幽浮一般飄在空中。按照傳統,博物館都是在規規矩矩的大廳四壁上展覽藝術品,但古根海姆打破了慣例。

古根海姆也是歷史上頭一家把博物館開成「連鎖店」的藝術機構。因為巨大的權威和影響力,以紐約為始發,古根海姆博物館每來到一座城市,便引起轟動和爭議。它在西班牙開館,讓畢爾巴鄂從工業廢都搖身變為藝術重鎮,來到芬蘭,又讓赫爾辛基人民上街抵制——高冷的北歐人不願讓美國文化「入侵」。

「每個大都市都該有一座古根海姆。」以至於有人這樣說。博物館主打「印象派後的抽象藝術」不斷瘋狂吸粉——這對於迷戀現代藝術的小清新來說,誘惑巨大。一年一度的古根海姆藝術獎,被歐洲媒體評為「不可錯失的年度藝術大獎」。

只有首屈一指的藝術家才能進入古根海姆——「必須得是非常偉大的作品」,亞莉珊德拉·芒羅對收藏標準如是說。除了塞尚這些老前輩,古根海姆近年辦過的個展包括安尼施·卡普爾和蔡國強。前者是特納獎得主,代表作是那口黑洞一般的旋渦裝置、芝加哥公園那座天外來客一般的《雲門》,以及展示在洛克菲勒中心廣場的《天空之鏡》,後者是出自中國的農民藝術家,那串煙花搭成的爆破藝術《天梯》,曾讓世界為之驚艷。

△ 媽媽就是這個怪蜀黍!(安尼施·卡普爾的「黑色漩渦」,圖源:deviantart.com

△ 蔡國強在古根海姆的個人展覽(圖源:guggenheim.org

古根海姆的歷史可謂奇幻,2016年底,它又做了一件挑戰想像力的事——將韓松、劉宇昆等科幻作家的小說作為藝術品展出。

這件事,無疑比科幻小說本身更加奇妙。

二、博物館奇妙夜

對藝術來說,科幻扮演著什麼角色?是局外人,臉熟的過客,還是根本不在一個次元的天外來客?

事情說起來有點複雜。策展人翁笑雨說,曾有個畫面一直存儲在她的大腦中:有一次她在北京坐出租,車子穿透霧霾在夜晚的霓虹中穿梭。這個場景太科幻了。她看著霧霾滿天的新聞想,誰來把這件事寫成科幻小說?世界上又有哪部科幻小說曾預見過這種場景?

好巧不巧,幾個月前北京PM值爆表的某天,科幻作家韓松在微博上設想過一個場景:「中國的航天員到這霧霾里去探險,最後發現了遺落的南境之類的故事,甚至有可能在河北這種地方找到了古代的唐朝,長安和石家莊在迷霧中呈疊加態存在。」

也許那次穿越霧霾的經歷是一切的契機,翁笑雨不久後真的請來一些科幻作家來書寫當代中國的土地。這其中有設想了類似場景的韓松老師,也真的有人寫出了她在計程車上看到的場景——霓虹燈閃閃發亮,城市像一座巨型電子網路,與吞雲吐霧的工廠遙相對望。

△ 城市在霧霾中閃閃發光(圖源:peggysmith.com

「故事新編」特展是紐約古根海姆和何鴻毅家族基金中國藝術計劃的第二次合作,大中華地區的8位藝術家和7位作家,針對「地緣」這一主題,分別創作藝術品和短篇小說,並集結成冊。像魯迅百年前重讀古代神話,寫下《故事新編》一樣,特展意在站在一條更遠的時間線上解構當下中國,以及這個被霓虹燈、硅基網路和液晶屏包圍的時代。韓松和劉宇昆的小說就是其中一環。

沒有規定文體,結果7位作家中有半數提交了科幻小說,事情開始變得奇妙起來。

「小說是展品的延伸。」翁笑雨說,「當展出結束,或者你不能親自來看,怎麼辦?你就可以通過小說返回去想像展上曾有些什麼。我很喜歡這個概念,那就是藝術作品存在於小說里。但要注意,小說不只是藝術品的註解和記錄,它們互相延伸、互相解讀。」

△ 古根海姆「故事新編」海報(圖源:guggenheim.org

除了科幻和當代藝術的跨界解讀,翁笑雨還想表達更多理念。她在別冊序言里寫道,當人類地域邊界消失、貿易壁壘撤除,語言、甚至(基因工程下的)生物構造逐漸趨同的時候,針對「無國界」的對抗也比比皆是。她表示,這個展覽並非一定有什麼教育作用,我說的可能是錯的,可能根本沒有意義,我只想讓人們感受。它跟科幻的聯繫就是,科幻也不需要產生意義,不需要對現實、過去或者未來負責,而只是展現一種可能性。

科幻小說在古根海姆的實體牆壁內活了起來,作為隱喻和註解,不斷喚醒藝術品的另一層意義。對我這個不在場的遊客,它讓我聯想到電影《博物館奇妙夜》,科幻小說就是喚醒雕塑、恐龍等展品的主角Larry。

三、塞林格與閃電,語言機器與文字盡頭

科幻小說和藝術裝置,兩種素未謀面的媒介相撞,結果就像一支冰激凌甜筒,迎頭澆上了一杯含漱爆破液。

韓松老師提交的故事是:在一段北朝鮮統治世界的架空歷史中,宇宙觀察者遇到了落魄紐約街頭的塞林格。朝鮮人找上《麥田裡的守望者》作家塞林格,想請他作為「人類解放的先驅」,對抗「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世界」。

緊隨這篇《塞林格與朝鮮人》,是孫遜的多媒體裝置《通向大地的又一道閃電》——史前生物遊走,大陸板塊碰撞、物質聚合併礦化,礦工尋找礦產,人們破壞圖騰,革命爆發……孫遜家鄉阜新的煤礦產業變遷史在繪畫和動畫里變換、延綿。這場景,竟有點神似小說中塞林格某天醒來看到的景象:北朝鮮閃閃發光的推土機一字排開,剷平了新罕布希州的森林。

△ 通向大地的又一道閃電,孫遜(圖源:guggenheim.org

「Nation is science-fiction」,展後有人這樣評價。在我們的採訪中,韓松老師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每一個民族國家,相對於另一個,都是外星。」

劉宇昆的小說也有個不太「科幻」的名字:《關於活書起源的一個簡略、不精確但卻真實的記錄》。很久以後,人類的書寫方式不再是固態——不再是用鍵盤、油墨笨拙寫下文字,詞句固定,結局不變。人們開發了各式寫作機器,書本活了起來,每一頁紙張、每一塊屏幕都是空白的。講一個故事吧,你對它說,它便全速開動,寫出一篇只屬於你的文本。

與傳統小說豐富的情節不同,小說通篇只講了一個概念:深度神經網路技術如何改變當創作方式。此時,曾建華的刻字文字裝置《No (thing/Fact)Outside》在視覺上暗合著「活著的文字」,英文詞句像藤蔓一樣生長在博物館的牆面上,蜷曲攀爬,伸展到古根海姆的每處空間和樓層。

△No (thing/Fact) Outside,曾建華(圖源:guggenheim.org

「我覺得挺好的,某種意義上是7篇小說里最科幻的。這個文章還有一點,是討論了交互系統對於文學藝術重新定義的作用。」親自前去古根海姆觀展的顧從雲說。作為Google程序員兼科幻作家,她曾為不存在日報今年的科幻春晚寫了一篇極為精彩的小說。這次展覽,也是從她口中得知。

除了科幻創作者,作家裡也有人從未涉獵科幻。香港作家韓麗珠的《遺腹語》講述了一個生育控制烏托邦里的、類似《龍蝦》的故事,長居紐約的穆柏安構造了具有賽博朋克質感的大都會——城市像網路一樣不斷生長、閃閃發亮,引出信息技術高速發展的議題。

別冊里,小說和藝術作品順序間隔出現,每篇小說看似與展品無關,細看又有些說不清的隱秘聯繫。

「科幻和藝術的關係,可能都是一種疏離和隱喻吧。」韓松老師如是說。

四、一種欣賞藝術的特殊技巧

當代藝術確實難懂,假如一味琢磨「藍色窗帘代表了作者什麼樣的憂鬱情緒」的話。

蜷曲的筆觸在顏料盤裡打滾,在畫紙上肆意蠕動,各色布料在旗幟上拼湊,巨大的機械臂瘋狂鏟動血一樣的暗紅液體,唔,是有點看不明白。然而顧從雲找到了另一種解讀方式。她對我說,當你跳出傳統文藝語境去看先鋒藝術,一切都通俗易懂。

△ 難自禁,孫原&彭禹(圖源:guggenheim.org

從古根海姆回來,她興奮地寫了兩篇觀後感和一篇小說,闡述如何用科學思維解讀當代藝術——前衛藝術家拉茲洛·默霍利·納吉的抽象畫,完全可以變成《星際穿越》里的多維空間,環量子引力與黑洞。「憑藉自己的知識與經驗,猜測作者的意圖,就像一場解謎遊戲。謎底是什麼並不重要,想像本身就已經足夠有趣。」(點擊「閱讀原文」,我們提供了這篇有趣文章的傳送門)

對她來說,科幻也像是當代藝術的另一種解讀方式。「作為科幻迷的你,可能已經掌握了欣賞藝術的特殊技巧。」她寫道。

那如何用科幻視角理解「故事新編」?

追問之下,她耐心地告訴我,你看《圐圙兒》這件展品,關注的就是古老的空間理念在現代社會早已經成為了老古董。以後呢?當大家都可以隨便去火星了,「私人空間」這種概念,肯定會有變化。現在我們買房子,可能過幾十年,看起來跟《圐圙兒》那個作品裡,在草原上建一個小神龕表明是自己的領地這種行為,也沒啥差別。

△ 圐圙兒,闞萱,2016(圖源:guggenheim.org

「我個人覺得無論是哪個圈子,把視野放寬一點,而不是只局限於某種建立好的語境或者類型,就會很有意思。」顧從雲說。

△ 周滔,照片,2016(圖源:guggenheim.org

科幻曾存在於許多其他媒介當中——Muse新專的曲目列表,梅里埃電影里的月球炮彈,這次,古根海姆的「故事新編」特展提供了另一種可能:作為當代藝術品,陳列在博物館中。

將來,科幻會以怎樣的方式呈現?作為一盒靈藥,塞進紙盒裡,塑封封好,每次犯病抽出來讀一篇,還是作為太空軍的行為手冊,入伍必須熟讀海因萊茵阿西莫夫克拉克,還是會成為藝術展必備,人們必須就著科幻小說,才能讀懂當代藝術?

「科幻可能會作為意識和記憶直接呈現。」韓松老師說。總之,一定是以某種人類想像不出來的瘋狂方式吧,我不禁想起那件藝術品:《中國繪畫史》和《現代繪畫簡史》在洗衣機里攪拌了兩分鐘。那可真是跨越物品原本媒介的偉大嘗試。

△《中國繪畫史》和《現代繪畫簡史》在洗衣機里攪拌了兩分鐘,黃永砯,1987年

不管怎樣,傳統意義上的科幻文學,會從它慣常的地方——書店、銀幕、worldcon、《克拉克世界》和《科幻世界》的雜誌頁間走出來,進入一個個非常規的領域,去新編舊的故事,像閃電一般繼續燒灼靈魂。

至少,我們這樣希望。

紐約古根海姆博物館的「故事新編」特展今日落幕,我們卻選在結束這天,像公布大新聞一樣告訴你這件事,是想看看科幻到底有沒有那麼強大的能力——它能否喚醒這座你素未謀面的博物館,在大腦中勾勒「故事新編」的樣子?孫遜那道「通向大地的閃電」,周濤那座「咽喉之地」,孫原、彭禹那台「慈愛的監視機器」,又到底是什麼樣?

現在,這幾篇小說在古根海姆官網上都能找到。各位,答案交給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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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編:船長

?? 作者:船長,宅學家,碳酸飲料驅動型碼字機,太空美學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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