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記

朋友Perry說就會來看我。他被公司派遣到中國公幹,說是需要撤資的客戶不知因了什麼被政府卡住,無緣無故不許資金出境。我們都知道這兒不會有不講理的事,於是津津樂道了一會人民幣的溫馴貶值,我並立刻勸說一個有錢的朋友趕緊換些美元。她也很認真地聽了我的意見,打算第二天就去換上五千塊的。

我這個冬天在北京等候手術,而Perry將是第一個來探望我的基督徒朋友。我受寵若驚。恰巧這幾天我在聽的有聲書——《刀鋒》和《人生的枷鎖》——都提到了生病。我得承認,生病時的床前寥落讓我挺不好受,我尤其盼望基督徒朋友們肯拿出一點為我禱告的時間,打個電話過來——我是說過不能常看微信,可究竟我們還有電話,是不是?

承認這個失望倒也是挺樂呵的一件事。我坐在沙發上仔仔細細想想,也開始困惑我愛他們多少。唉,這些人我也並不愛。我樂意有共同話題去談論,可是除此之外也沒有多少關心的事:前方道路在教義里已然明確,無須再去勞煩別人。及至隔開一千公里遠,就更顯得像群陌生人。我誠然不會死在北京,故此我們彼此間充沛的情感和聖愛也大可以先收著,以後再用。——既然這樣,互相忘記一會兒不是頂頂正常么?所以一個基督徒中途離開教會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抵不過平靜生活的複雜性。

但我是富有經驗的基督徒。讀過的神學書——少得可憐——和聽到過的老成談論——多得很——都能證實,這類暫時的隔離,是暫時的;在別人想不到你(以及你想不到祂)的時候,神依然看著。而我目前對他們的不愛,也很快會再度轉成愛,或者說,只消見面,說話,交換這段時間的瑣碎雜事和高尚心得,我就能順利再度顯出愛的樣式,至於我的心如何,啊呀,只有神知道。

我住院的地方病房裝飾得很美。對著街的牆上均勻排列著四扇小小的方窗,玻璃黯淡,配著刷成淡綠色的牆壁,同樣淡綠色的窗帘和帷幕。深棕色的古舊壁櫥和白色床單下露出同樣漆成白色的鐵管床框,讓我不禁覺得呆在一本舊小說里。天花板上用來吊點滴瓶的橢圓軌道更添增了這種寧靜的美。

同病房還有兩個女人,一個六十多,一個四十多。我很快和我的鄰床熟悉起來。她是個有風姿的女人,身材很瘦,長發燙成波浪披下,襯著閃閃發光的流蘇耳環;後來為了手術的需要編成兩個大辮子,倒更顯秀麗。手術以後的日子愜意而無聊,於是我經常盤腿坐在床上,而她斜倚著我病床的白鐵欄杆,討論些關於信的事情。她是凈土宗的信徒,又顯然讀過很多古典小說,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這讓她講起故事來非常動人,我很樂意聽下去。鳩摩羅什的故事從她嘴裡我聽到了完整的,不免心中暗自琢磨鳩摩羅什到底是破了色戒還是沒有。我隱隱盼望所有人都能使勁遭受我受到的那種誘惑,糞水裡面走一遭再說。不然我怎麼也沒法相信,人是真的願意擺脫污穢。

我的鄰床在酒店工作。酒店——以及機組——大概是新中國後僅存的女性還會照著場合穿衣的地方了。這部分解釋了她的柔美氣質。

Perry來的時候我下樓去接他,卻遇到劉柯在樓下陽光地里站著,穿著黑色羽絨服,手像很多北方來的人那樣揣在兜里。劉柯是我在北京住下後結識的朋友。廚房的窗戶被我弄壞了,沒法合攏,於是按著物業給的電話,我找到了修理工劉柯。那天他獨自在廚房忙碌,我鑽在書房寫著稿子,認定這位先生會自動照管好我的窗戶,不需要我去攀談和監工。結賬後我們開始在微信上聊天。

那個周末我和劉柯去了五道口的教會做禮拜。據他說這是他第四次去教會。這間教會相當大(以我這個杭州教友的眼光來看),各個環節組織得相當體貼合宜,包括凡新來的人要介紹自己。牧師在台上詢問誰是首次來的,台下照例一陣沉默(就像是記憶不足以判斷自己是否第一次來,這種沉默總讓我疑心自己過於熱情);我用胳膊肘搗了搗劉柯,他馬上站起來。

「我姓劉,叫劉柯,柯南的柯。」

劉柯很好,幾次自告奮勇他可以幫助我。我謝了他的好意,但委實沒有什麼可以幫助的,任何東西都有人會送到門口。北京從未如此友善過。

Perry到了,我將兩位弟兄互相介紹了一下,他們握了手。Perry跟著我上了樓。

我錯過了一場電影,後來變成兩場。前者是李安,後者是《血戰鋼鋸嶺》。梅爾吉布森我一向覺得,有些品味庸俗。這是個莽夫,缺少細膩感受的能力,大概也因此缺少些說真話的勇氣。我對他的作品從來看不上。

但是基督徒們對這部電影所傳達的教義——假若梅爾吉布森真是想傳達教義的話——的吵吵嚷嚷讓我樂了。憑我的經驗,我估計滿懷著對神的傾慕和正統的神學理解,試圖對世人宣教的那些作品,比如說,福音電影,泰半是最最陳腐不堪,讓人看不下去的東西。

我也不喜歡米蘭昆德拉,這次來了北京我才從大王的書櫥里取出一本,看完了。我可以說更加不喜歡他,不過他有一句話很有意味:笑是魔鬼的作品么?大概是這個意思。假使一開始面對的即是理所當然的、清晰完美的秩序,笑還會被發明出來么?我厭惡他書里那些對三人性交的描寫和分析,那種只屬於知識分子的污穢思索簡直讓人讀不下去;可是我想有一件事是,神呈現給我們一團混亂,然後要我們按照祂神聖不可抗拒的意志,慢慢轉動出那個痛苦的答案。

我想我看過的最溫柔又堅定的基督教片子(屬於基督教,還是頌揚基督教,抑或反射基督教,您自己判斷吧!),是《冰血暴》第一季。

病房裡另外一個女人很緊張。我曾經猶疑過我是否應該喊她阿姨,隨後就跟著我的鄰床開始喊大姐。畢竟我也三十九歲了嘛!她的右眼位置據說長了一個駭人的瘤子,醫生曾斷言要摘除眼球。這讓她有些寢食難安。這是個和善的,很怕妨礙到別人,會說很多感謝的話的大姐。她家裡陸續有了各樣的親戚來探望,大都是穿著厚厚的深色冬裝,上了年紀的北京人。我開始煩惱於她的電話永遠會在午睡時響起,以及每個電話掛掉總需要若干分鐘,但是,我也忍不住有些羞愧:她顯然不是一個更悅人的病房伴侶,而我就是因為這個在覺得煩惱。

在我和鄰床談佛經的時候,她總是一聲不吭。我曾經覺得蠻有趣地想過:一個基督徒,一個佛教徒,一個不信者,這病房很可以開展靈魂爭奪。而事實是,對她沒法解決的問題,我深深感到憂慮,只想轉過臉去,裝作這個人我認識她反正只有這麼一瞬。

複診的時候我跑上樓去看了她。她面龐英俊的丈夫也在,我因為身份變成了探病者,於是他跟我像第一次見到,微笑招呼。告辭時她攥著我的手送我到電梯,我離開了,看出來她因為將做化療嚇得要死。

我懊惱我能不能直接開口說;你聽著,我有一個好消息給你......

Perry吃完不算美味的酸湯餃子就離開了,我送他到小區門口,叮囑暮色中打著雙閃車燈等候的司機,要送這人到三號航站樓。Perry放好行李,卻還是站著,不知道該不該上車的樣子。這顯然是我們這些國人的告別禮節猶疑症,而我自然是選擇跟這位弟兄緊緊擁抱,像他們國家的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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