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間苦什麼,怕不能遇見你

今天早上刷朋友圈,看到有個曾經很好的朋友自殺失敗了,吃了很多葯,搶救了半夜,總算是沒死成。

我看到這個消息沒有立刻覺得震驚,而是回想了這個朋友所有我已知的行為舉動,得出的結論是他和我們其他所有人都沒有什麼區別。他和我們一樣上網一樣玩遊戲,喝啤酒擼串兒,唱K壓馬路,罵國家罵政策,有時也做做鍵盤俠和網路另一邊的人懟上那麼一懟。談戀愛嗎,談,談的也挺愉快,後來分手還是他提的,因為他覺得他和那個女朋友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名存實亡,不如直接分手。聽歌,聽Jam的歌,最喜歡的是《七月上》,他的微信的個人說明就來自《七月上》,我願你是個謊,從未出現南牆。他也曾在飯店吃飯的時候,牆上掛的電視里正在播放著粉絲紀念張國榮的新聞,不屑的說上那麼一句:這張國榮怎麼想的,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綜合網上我見到過的眾多例子,我發現很多自殺的人,往往都是和別人一樣看起來正常,唯一的區別就是他們經常說話,但是不經常表露自己,不常表達自己的感受。他們和其他人一起活動,一起哭笑或者一起哭笑不得。那些我們想像中的,沉默寡言,一個人躲在角落裡,然後默默自殺,很久以後才被別人發現的那種自殺者,其實占的比例並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大。所以其實有很多人,都是我們所謂的」毫無徵兆的自殺「,最起碼看起來是這樣的。

很多人都喜歡用一句話質問自殺者,就是我們上文提及的那句,你死都不怕,還怕活著嗎?

這句話用一個邏輯的遞進,死都不怕,還怕活著?看起來是直入靈魂的質問,尤其是後半句像是把自殺者扒光了置於青天白日之下,讓自殺者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其實對於很多自殺者來說,對,我就是怕活著。所有自殺的人,都不怕死,只怕活著。

所有朋友都不知道,我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我也試過自殺。

了解我的人都應該知道,我是個自認為有趣又浪漫,信仰自由快樂的人,生活不太如意,但是尚在正常人不如意的範疇里,沒有到多災多難的那個程度。我比正常人笑點高,喜歡上網,微信表情包很多,腦洞很大,腦內小劇場複雜,打車的時候如果司機默默開車不跟我說話,我就會扭頭看向車窗外,假裝我們是所有愛都走到了盡頭的那種夫妻。

我曾交過一個女朋友,她對我很好,她跟我試過自殺沒有任何的關係,因為我嘗試自殺是在認識她之前,大概在認識她之前的40天。我嘗試自殺的原因也很簡單,病,並非絕症,恰恰相反,是一般不會死人的病,叫疥瘡。很多人不了解,科普一下,首先這是一種性病,主要發生在性器官部位,然後輻射除了頭部以外的全身每一個地方,尤其是腰部,屁股上。剛開始是癢,奇癢無比,睡著是不太可能的,中期是全身癢,抓不過來,往往身上抓的全是血絲還是癢,身體中有褶皺的地方尤其痛苦。後期是潰爛,病發嚴重的地方開始大面積潰爛,你們在網上看到的那些「慎入」的噁心圖片,有一部分就是疥瘡後期患者。病因是疥蟲在皮膚角質內繁衍活動,對,簡單理解就是蟲子生活在在你的皮膚里,而且它們在你皮膚里爬行留下的軌道肉眼可見。疥瘡傳播極猛,基本上帶病者坐過的椅子,你去上面躺一會兒,就會被傳染。治療周期長,一般人半年能完全痊癒,也有人十來年還在深受折磨,或者深受後遺症折磨。

2013年的夏天,可能是在網吧上網的時候,被傳染了這種病,剛開始不知道,只以為是過敏,簡單的處理了一下。直到一個月以後,我開始整夜失眠,我腫著眼睛自己跑去醫院,我說醫生我快受不了了,醫生說,沒事,炎症。給我開了兩百多塊錢的葯。

又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每天的入睡都是身體到了忍耐的極限,擊敗了疥蟲帶來的癢和灼痛,然後昏睡過去,不過一睡就是15個小時左右,可能因為身體剛剛蘇醒,神經還不是很靈敏,醒來以後大概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感覺不到癢痛。

至此我終於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然後我確診為疥瘡。其實疥瘡並不罕見,但是這種病的折磨程度非常因人而異,有一部分人輕輕鬆鬆就痊癒了,還有一部分人要深受煎熬,再加上這種病不致命,醫生也不會太重視。

再然後大學就開學了,我去了江蘇中部的一個城市讀書。

大學開學,軍訓,第一天的上午不會有太多訓練的東西,基本上就是學校領導訓話,軍官訓話,教你立正稍息,在太陽下站了半個小時左右,我眼前一片蒼白,暈倒了,我舍友扶我坐在人群的最後面。剛開學,大家互相都不了解,因此我給別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是一個太陽下站了半個小時就能暈倒的男生。其實我喜歡運動,夏天經常游泳,高中的時候每天都跑步,至少5公里,我有一定的大男子主義,認為男人就是力量的代表。在所有人都立正站好的時候,我卻暈倒了,比起暈倒這件事,我更介意別人看我的眼神。

然後我們當時的輔導員發現了問題,他說你長得挺精神的,怎麼就軍訓第一天就完犢子了。因為這種病傳染性極大,我也沒有任何的隱瞞,就跟輔導員說我了我的情況,然後提出要換宿舍,換一個沒人的宿舍。輔導員把我安排到了一個空宿舍,六個人的宿舍里,我一個人住,而且我不用軍訓了。

這麼做的好處是,我不會傳染別人了,這麼做的壞處是,等於在自己幾近崩潰的心上用力的開了一槍。我在一個人的宿舍里無所事事,整天不出門,吃飯就靠點外賣。經常全裸的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看自己全是血絲的身體,心裡居然有一絲破罐子破摔的愉悅感,竟然期待皮膚進一步惡化以後會是什麼樣子。在那個時候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我心裡在想什麼。

你看過《重慶森林》嗎,我像梁朝偉扮演的那個片警一樣,在一個人的空間里自言自語。我思考了很多和性有關的東西,還有很多關於宇宙關於地球的東西,讀了很多古文,最喜歡蘇軾的「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我常常在身上抹大量的外用藥,白色的藥膏抹在身上,過十分鐘顏色就會變淡,直至進入皮膚層內氤氳開來,在不知不覺中發揮一定的藥效。後來深夜無聊的時候,我就把十幾支藥膏全部抹在身上,然後照著鏡子,看著鏡子里穿上一層潔白錦衣的自己,心裡無比的滿足。

那個時候我心裡最大的變化是,我已經不再盼著病能好了,我開始觀察並且享受這種的折磨。史鐵生在地壇里常常很逆反的問自己問這人間,你還能拿我怎麼樣。而我在這個小空間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異曲同工的冒出了同樣的想法:你還能拿我怎麼樣?你要讓我全身爛掉嗎?

有時候我覺得這個小空間很好,沒有任何人會進來,很安全的一個空間。我躲在裡面,聽不見任何的喧囂。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聽過別人說話的聲音了。

但是我並沒有做出過任何自虐的舉動,唯一類似的舉動也並非是出於自虐。疥蟲造成的癢在高溫之下會得到非常大程度的緩解,我不知道這裡面蘊含的科學道理,但是我知道用熱水洗澡確實很爽。於是我開始嘗試更高的溫度,剛開始是45度,後來衝刺50度,再後來水溫到了手指碰一下都灼痛很久的地步。我深呼吸,衝到花灑下面,站十來秒鐘,然後端起旁邊準備好的一盆冷水,從頭傾倒而下。皮膚被燙的發紅,像一隻煮熟的龍蝦,身體大概在五分鐘內感受不到任何的疥瘡的病症。覺不到癢,我就會把這個理解為疥蟲被高溫殺死了。後來才知道,人體耐熱的最高溫度也就在60度左右,再熱就燙禿嚕皮了,而這個溫度對疥蟲造不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

一個星期以後,我的藥用完了,在一個陽光熾熱的下午,我出門買葯。買葯其實已經不再意味著我想康復,我買葯的初衷僅僅是想進一步觀察,疥蟲和藥劑在我身體里的對抗,這個奇幻的過程讓我好奇,這是我按時用藥最大的動力。

當時身體已經出現局部的潰瘍,我穿上衣服走出門,身體和衣服的摩擦讓我痛不欲生,不久後開始流汗,汗水進一步腌浸我的傷口。好久沒出門的我在學校里走過,其實有點膽怯,我害怕見到人,害怕有人和我說話。

我走過操場,看到一大片穿著迷彩服的學生在踏正步,刷刷刷的聲音特別好聽,教官在太陽下站的筆直。哨聲悠揚回蕩在人群的上空。再遠處有一片學生原地坐下休息,教官帶著學生念部隊里活躍氣氛的口號,類似起鬨讓別人站起來唱歌的那種。

這時我的舍友和我擦肩而過,因為剛接觸沒幾天,大家誰也沒敢認誰,然後他回頭試探著說,遠浪?

我笑著回頭,說,你小子,人家都在軍訓,你他媽嗨呀,往宿舍跑。

他說,訓個狗籃子,熱死了,回宿舍規避一波,吹吹空調。誒對了,你現在那個宿舍有空調嗎?

我說,有啊,沒有還不他媽熱死,還不用電費,我愣天愣天的開。

他說,那你現在去哪,那麼熱的天,跟我一起回宿舍整兩口,看比賽,皇族打OMG今天。

我說,我出去買點東西。

他說,哦,你他媽沒什麼毛病就趕緊搬回來吧,傳染個屁,都是男人,他媽媽的整那麼矯情幹嘛。

我說,我回去第一個就傳染你,就你叫的最歡。

充滿男性之間自來熟屬性的對話,,髒話連篇,對話乾淨利落,帶有一點糙。然後兩個人笑笑,互相走開了。

但是故作淡然的說完了這麼一段話以後,我已經是沒有半點力氣,趕緊低頭走出學校門,不再給任何人偶遇我的機會。表情像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被罰站在國旗下。

買葯回來的路上,我去一家花店,買了一盆文竹,18塊錢,然後左手拎著葯,右手抱著文竹,烈日之下走了9公里的路回到學校,路上覺得自己抱著文竹的樣子有點像《這個殺手不太冷》的海報里的女主角。

到了宿舍,我把花盆放在我床對面的空桌子上,然後趕緊脫掉衣服洗了個澡,全身又塗滿了葯。我站在鏡子前,看著白色藥膏在我皮膚上一點點的消失,融入到我的身體里,我非常滿足,儘管我知道藥效不會很大,任何一個病在長期用藥但是仍然無法根治的情況下,病種都會更加頑強。

等到藥膏完全消失的時候,我走出衛生間,看了一眼文竹,那個時候一個特別可怕的想法突然跳了出來,我對文竹說,要不你叫遠浪吧,你替我活下去。

它叫遠浪,那我是誰?

任何人自殺的原因只有兩個,其一是抑鬱症患者,或者類似抑鬱症患者的癥狀,他們想的是,我要結束這一切,這一切太糟糕了,這人間太糟糕了。

其二就是當時的我,我不覺得我在自殺,我覺得我在殺死一個一直折磨我,嘲笑我,蔑視我,而我又對他無可奈何的人。很多人會問自殺者,你想過你的父母嗎,他們養你那麼大。事實是當自殺這個念頭跳出來的時候,我立刻想到了我的父母,然後我對自己說,我父母如此愛我,他們肯定也不想看到,我被別人如此折磨,我要殺了這個人,而這個即將被殺的人,恰好是我自己。

死吧,那怎麼死?

這個問題我沒有想太多種方案,反正怎麼死都是死,我也不是很介意死後的軀殼的美觀與否。但是我可能還想帶著一些東西,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劉義慶的《幽明錄》陪我度過一整個高中的晚自習,也得帶著,還有一個美麗的姑娘送我的一隻打火機,別的好像就沒了。

死在哪?

這個問題我倒是想了一小會兒,其實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已經動身走向車站了,是時下午五點,這是九月中旬的下午五點,說熱倒是也沒那麼熱了。我一步一步走著,依然不停的撓著身上的黃豆大小的結節。殘陽如血,赤雲蔽天。小時候讀過,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是個出發的好時候。我當時處在江蘇中部,兩個好地方可以讓我選擇,一是蘇州,一是杭州,都不是很遠。從人間天堂,到真正的天堂,瀟洒自如。至於到底是蘇還是杭,就看車站還有通往哪的車了。

最後我上了火車,因為等我到了車站,汽車站已經停運了。火車站離汽車站不是很遠,但是還有一定的距離。汽車站和火車站之間有很多帶著行李箱形色匆匆的人,我此時居然有一絲優越感。我不知道這優越感從何而來,彷彿我已經站在了一個他們還需要很多年才能站到的一個制高點。

最後的目的地是蘇州,蘇州有很多園林,死在其中總好過暴屍街頭。因為車票是臨時買的,只有站票,很多同樣是站票的人坐在車廂之間的台階上,而我因為皮膚的潰瘍,這種做法帶來的身體彎曲皺褶會給我造成巨大的痛苦。這火車頗具中國特色,九月的炎暑末梢里各種味道夾雜著汗腥撲鼻而來。我汗流浹背,腿接近麻木。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記得我好像漸漸撐不住了,順著車壁坐了下來,然後靠著車壁睡了一會兒,再睜眼的時候天就完全黑了。我全身已經完全被汗水浸濕,像是一隻被腌制的魚。我站起來,去車廂中間倒了一杯開水,然後從褲子口袋裡抓起幾顆藥丸,站在窗口胡亂的吃了下去。

窗外鐵軌旁的樹木一閃即過,而遠方鬧市的燈卻像是永恆不動的。又是一個不知名的小地方,燈火連天,忽閃忽閃,歌舞昇平,彷彿一座世外桃源。所有的痛楚和時刻存在的癢,像被貓抓過的線團一樣凌亂的在我每一個皮膚的每一根神經纖維上鋪開。莫名的又想起那盆代替我的文竹,這世界很美好,讓我痛惡的事情也不多,偏偏就這一件,就足夠讓我去死了。

太過年少,總是喜歡把自己想像成處在沒有任何退路的絕境。現在想來並非是難以煎熬的人間地獄,當時卻已經讓自己堅定了死去的念頭。其實世上很多自殺者都是如此,深陷其中而不能觀全局,如果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看自己現在的處境,往往會發現有一萬種更好的辦法,所有自殺者卻都選擇了其中最捷徑的一種。其實這是一種博弈,從唯心角度來說,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等同於毀滅了整個世界,那麼這場博弈,博的就是這個世界美好的部分和臟惡部分的勝負。如果這世界能有六成是美好,四成是痛惡,我想沒人會選擇和這個世界同歸於盡。但是深陷痛楚之中的人,視野被痛楚掩埋,渾濁的泥沙漫過了自己的眼睛,他們看到的這個世界,哪裡還有一成的美好。

為什麼最後沒死?

沒死是必然的。當我到了蘇州,到了我想像中的人生終點的時候,我依然堅定的要死去。但是我給我父母打了個電話,我心裡想,我應該向他們告別。但是我心裡又知道,這個電話有可能改變很多。這個電話帶來的溫暖,很可能給已經崩潰的我帶來一絲安慰,一根救命的稻草,這一絲安慰就是給了我的世界一成的美好,然後成為我給我自己的活著的理由。

我跟很多普通的自殺者聊過,我發現他們在走到這最後一步之前,都有這樣的衝動,打個電話給至親的人,儘管只是聊聊最普通的事情,聽一聽他們的聲音。我不懂心理學,但是我覺得但凡是有這種想法的人,都應該放棄自殺。首先你有至親至愛的人,這世界已經有了一成美好,而且你也同樣牽掛他們,這世界又多了一成的美好。最重要的是,你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卻還能鼓起勇氣,裝作若無其事的打這麼一個電話,你根本沒有對這個世界用盡全力,你還有所保留,你還能鼓起勇氣,你還能再次鼓起勇氣不是嗎?

就算死,也要等到筋疲力盡再也無力反抗了的時候,再放棄吧?

我在蘇州的退思園裡坐了一整天,一簾疏影一簾香,我幾乎要沉睡在斑駁之中。

三天以後我從蘇州回到學校,結果發現我的文竹不慎被我放在了太陽直射的地方,喜陰的文竹被烈日曝晒了三天,已經形同枯草。

它在最後奄奄一息的時候,是不是又把「遠浪」這個名頭還給我了?它會不會默默的想到,你讓我替你活下去,但是我活不下去了,沒辦法幫到你,你替你自己活下去吧。

從此我再也沒有想過自殺,我又回到了那種「完全無法理解別人為什麼要自殺」的狀態。挺好,但願這世界每一個站在懸崖邊的人,躺在鐵軌上的人,站在湖邊的人,拿起刀的人,打開藥瓶的人,都能認認真真的問自己一句,你是不是真的要和你的世界同歸於盡。

寫這篇文章之前,我聽到了陳升的《牡丹亭外》,陳升唱「這人間苦什麼,怕不能遇見你」。你問我這人間苦什麼,造化給你的簽你還沒有參透,這璀璨俗世的愛恨情緣你還沒有解開,哪有什麼苦可言,不能遇見你才是最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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