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故事#5：美好歲月

03-02

九月初的 X 城還是一片盛夏景象，信息學院大一下學期的本科生們在沒有空調的中心樓里上工程製圖自習課。教室幾乎成了大澡堂子，每個人都被蒸出一頭汗。

蝦米同學的丁字尺在炎熱的空氣里先行罷工，橫豎斷成兩截。「靠。」蝦米收拾了桌上丁字尺的屍體，打算回生活區的超市再買一把。

「咱倆換著用吧。」旁邊一個隔壁專業的男生順手把他手裡的丁字尺遞了過來。蝦米並不認識男生，但還是從男生手裡接過尺子。男生沒有抬頭，轉手從口袋掏出手機，開始刷人人。

這個下午，教室後排的兩個男生誰都沒有再說話。蝦米用丁字尺畫兩筆，然後遞給男生，男生再畫兩筆傳回來。三點二十分的陽光從窗戶緩緩進入，每一次傳遞都會在教室的天花板上反射一個光圈。

男生畫圖的時候，蝦米也掏出手機刷人人，可是眼睛卻在新鮮事的空隙之間不由自主地瞟過去。男生的手被陽光染了一層金黃，用力按著尺子的時候，輕凸的經絡就在蝦米眼睛裡不斷糾纏。

蝦米說，他就是從這雙手開始喜歡上了小魚。儘管蝦米直到學期末才知道他叫小魚。

蝦米說他很感謝宿管科，在大二的時候因為轉專業離開的學生太多而重排了宿舍，讓他和小魚住到了一起。

大二是蝦米最快樂的一年。蝦米和小魚的課表幾乎一樣，作息也幾乎一樣。蝦米就像是小魚的影子，而小魚也樂在自己有個學霸好哥們。

萬惡的跑操制度讓每個人每周都要早起兩次去蓋章。可只要和小魚一起早起，恐怕就是凌晨三點半蝦米也會精神振奮。冬天鬧鐘響起的時候天色全黑，蝦米跟小魚早起抹黑去操場蓋章，然後跑去校園另外一端的食堂等剛出鍋的紅棗甑糕。

上課的時候蝦米也會緊挨著小魚。學霸蝦米會把筆記做的滿滿當當，而小魚總會在上課到一半的時候準時睡去。遇到較真的老師，蝦米會把小魚輕輕推醒。而更多的時候，蝦米會在記筆記的間隙看看小魚。睫毛隨呼吸一顫一顫，露出一半的側臉和半垂著的手在日光燈下分外白皙。

蝦米有一瞬間，甚至希望就這樣在課堂上過一輩子，就挺好。

每周周四的早上蝦米和小魚都沒課，於是他倆總會睡到天色大亮才起床。裸睡的小魚總是什麼都不穿就下來洗漱，蝦米就躲在床上裝睡偷瞄。有幾次小魚看到了裝睡的蝦米，就叉腰站在床下踢桌子。「起床啦豬米。」小魚說。

學校是公共澡堂，傍晚的時候蝦米和小魚也會一起去洗澡。北方的蝦米向南方的小魚推薦了搓澡巾這一神器，並自告奮勇幫小魚搓背。開始時候小魚完全無法接受，可到後來居然愛上了搓背這一運動，每次進澡堂都立馬脫光趴到了牆邊。

蝦米是本地 X 市人，所以幾乎每周末小魚都嚷嚷著要蝦米帶他出門玩。X 市的景點蝦米去過無數次，但跟小魚去則完全不同。市中心的城樓，南邊的高塔，常年排三百米隊伍的博物館，還有擠到前胸貼後背的美食民族街。

蝦米說，在小魚眼裡一切都是美麗風景，在蝦米眼裡美麗風景只有小魚。

期末的時候，蝦米會變成小魚的專屬答疑教師。蝦米拿著他教科書一般的筆記給小魚講解著離散數學晦澀的 Dijkstra 演算法，小魚聽著聽著眼神也變得離散。蝦米說他也想陪著小魚一起在自習室里放空下去，但蝦米還是盡職把小魚重新凝聚回來。「這演算法每年必考大題，你就算背也得背下來。」

蝦米說，那時的他真心希望小魚好好學習，然後和他一起讀研。這樣，就又可以在一起三年。

這美好歲月在大三的時候開始有了些許變化。

大三的時候蝦米和小魚因為小專業的不同導致課程和作息完全被岔開。蝦米早起上課的時候往往會看到還在裸睡的小魚，而蝦米回來的時候小魚總是不知所蹤。

蝦米不得不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吃飯，可是身邊突然少一個人讓蝦米感到不知所措。蝦米在感性里已經把小魚當成了人生的一部分，可是理性卻讓蝦米明白小魚對於他只是一個要好的朋友而已。這種矛盾讓蝦米無所適從。

蝦米開始懶得記筆記，反正不會再有一個叫小魚的人在期末的時候陪他一起對著筆記複習。蝦米也開始曠課，旁邊沒有小魚他聽不進去。蝦米甚至開始因為一些小事對小魚大發脾氣，而這些小事全都是例如小魚跟舍友大飛一起去上自習而沒有帶蝦米，或者小魚跟另一個舍友昊哥報了游泳選修課這種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蝦米知道，自己只是不想離開小魚片刻。

可莫名其妙挨罵的小魚根本不知道蝦米為什麼突然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幾番糾纏之後也就放棄了對蝦米的拯救。在大三的上學期最後兩人形同陌路，學期結束的時候蝦米的成績也慘不忍睹——比小魚最差的一個學期還要差。

大三下學期的時候小魚有了女朋友洋子，兩人恩愛有加出雙入對，每周固定夜不歸宿一次。一開始蝦米心裡還異常糾結，可後來也就變得麻木。曾經的學霸蝦米開始沒日沒夜地曠課打 LOL，小魚徹夜不歸的時候蝦米也就通宵去網吧開黑。蝦米開始抽煙酗酒，像一個標準不良少年一樣決定把自己的大學生活搞毀。

蝦米說，只有這樣，失去小魚的這一事件才沒那麼痛苦。

也正如蝦米所願，他大三下學期的成績比那年的股市還要慘淡。蝦米專業在這一學期有著名的四大名補課程，這四門課程補考率每年居高不下。而蝦米掛了三門。

大四開學後，喪失了保研資格並準備補考的蝦米在去學院領補考單的時候，看到了保研資格公示表。小魚和他女友都在上面。

蝦米說，他看到保研表的時候突然眼前一片清澈，就像是有人用斧子硬生生劈開了他渾渾噩噩的混沌世界。他在公告欄前站了十分鐘，突然覺得自己過去一年的所作所為真的好蠢，把一場粉紅色的暗戀強行變成了深灰色的自虐，還給小魚帶來如此多的麻煩。

他發現自己好久沒有看到過小魚的全名，「江曉宇」。一直以來，他都自私地把小魚當成了自己的小魚，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小魚一起捆綁，然後潛意識裡也要求小魚這樣對待自己。可是蝦米忘了，小魚從來都不只是蝦米的小魚，他是一隻活生生的有著自己人生故事和路線的江曉宇啊。

蝦米把保研公示表發到了宿舍的微信群里，大飛跟昊哥果斷開始刷了一波求紅包求請客的表情。「請請請~」小魚毫不含糊，直接約定今晚六點大青蛙餃子館請客。

這家餃子館的特色是錫紙包著的壺裝燙酒，幾杯酒下肚後大家開始興奮起來，一個個地勒令讓小魚和小魚的女友早生貴子。話題聊到一半，昊哥突然嘆息：「蝦米啊，我一直覺得你是我們宿舍的學霸啊，要保研的肯定是你啊，怎麼突然就掛了這麼多科……」

蝦米還沒組織好語言，小魚就拍桌子開始叫了起來：「媽的我知道，這貨一定是為情所困。估計是到了大三喜歡上了哪個女娃然後又死活追不到，看到我跟洋子成了以後又心生嫉妒，那段時間天天跟我吵架，搞得我心神不寧。蝦米你說，我分析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對啊對啊，卧槽，算啦，都已經過去了……」蝦米沒再解釋，小魚說的很正確，他的確是為情所迫。

蝦米說他那天喝了很多酒，大腦卻無比清晰。想起他和小魚的種種，欣喜和失落全都是自己的青春。蝦米說，他終於發現，小魚其實並沒有走遠，小魚其實每天都在自己身邊。

蝦米沒有考研，把工作簽到了更北的地方。蝦米也恢復了往日的學霸風采，在大四最後一個學期開始的一個月就做完了所有畢設。

我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蝦米的。畢業前的幾個月蝦米極其悠閑，終日和我們混在一起。

在一次聚會的時候我們幾個追問蝦米的情史，蝦米一臉嚴肅地說自己沒有任何情史自己還是處男。但小花緊追不捨，於是蝦米嘆了口氣，說：「那我就講我跟我舍友的故事吧。」

然後蝦米就給我們講了上面的故事。

故事講完後，就連最活潑的小北都沉默不語。最後還是情感專家小花一錘定音：「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不能喜歡直男。」大家紛紛對小花的總結表示了讚許。

「那你們現在呢？就是普通朋友么。」小北問。

蝦米說，自己並沒有告訴過小魚自己的取向和過去三年痴迷的暗戀，對於現在的蝦米，做個普通朋友，吃吃飯喝喝酒，看著他的樣子一天天變得成熟，就足夠。

蝦米最後說，他上次收拾宿舍，居然從床底下找出了大一工圖課上那把斷掉的丁字尺。旁邊小魚湊過來一把撿起，「卧槽，這是你當年工圖課上被太陽烤化的丁字尺么？結果咱倆共用一尺子，最後誰都沒畫完，哈哈哈……」

下午的陽光從宿舍陽台悄悄潛入，在小魚手邊暈染開來，顏色和蝦米記憶里的一模一樣。蝦米說那一刻，他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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