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霸王別姬》里小四這個角色？

03-01

霸王別姬看過五六次了，每次都一幀一幀的看完，從來沒快進過。只是，光影雖在，故人難回。想起來很是傷感。每次聽到<倩女幽魂>里那一句：人生路，美夢似路長，夢裡依稀有淚光。就彷彿看到了哥哥內心的愁腸百轉。

不過縱使我愛程蝶衣，但我要說說霸王別姬里的小四。影片倒數第二幕，安排的是小四戴著當年袁四爺贈予程蝶衣的珠花頭飾，袁四爺曾說，這些珠花頭飾工藝奇巧，只有像蝶衣一樣人戲不分的戲痴才襯得上這奇巧。小四在文革如此混亂的時期，冒天下之大不韙把這些珠花戴在頭上，忘情的唱著霸王別姬里的唱段，直到被闖進來的紅衛兵抓個正著。

為什麼要把這放在倒數第二幕？甚至在菊仙的死之後？小四有這麼重要？

小樓說小四是蝶衣捂大的蛇，他真是變得十惡不赦了嗎？看到他被抓的時候，其實我的心裡還有點隱約的悲涼。其實，小四和蝶衣一樣，都是戲痴。當蝶衣從張公公府上出來，在最後從肉體上完成了男於女的轉變之後，在清晨薄暮里抱回科班的小四，最後成了蝶衣痴迷的延續。

小四對京戲是痴狂的，雖然在新中國成立以後，他反抗蝶衣，設計頂了蝶衣唱了虞姬，在戲台上搶了蝶衣終身依戀的霸王小樓，甚至反抗京戲原本的精髓而力挺樣板戲，無非都是想要成名成家，成為真正的角兒。

成為像蝶衣一樣的角兒，是小四畢生的夙願。

在蝶衣棄唱霸王別姬後數年，蝶衣和小樓再度聚首，處理完師傅的喪事解散戲班後，只有小四仍然頂著水盆，白色的孝布上還滲著斑斑血跡，說著當年老師傅說的，想要成角兒，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還說：唱，要飯也唱，也得成角兒！這痴迷竟有點蝶衣年少時的影子，這是小四第二次出現在電影裡頭，也更像是師傅死後，雖然科班解散，但京戲不會亡的隱喻。

這樣看來，按著一般的思路，也按照小四的願望，小四兒最後會成家成角兒，會成為蝶衣的延續，但現實就是這樣，不會按照所有人心裡想的那樣走，沒有蝶衣那樣的悟性，沒有蝶衣那樣的人生，沒有蝶衣的時代，也沒有如同蝶衣一樣有著心心念念的楚霸王，更也不願意流三船五車的汗，小四兒終究還是沒能沒成為真虞姬。

小四兒是敬愛蝶衣的，在他還是個戲童的時候，他對蝶衣的關切是真真切切的。在法庭上，在閣樓上，看著亦師亦父的蝶衣身陷險境，他的眼神是慌亂急切的。但說他亦是戲痴么，戲肯定實在最重要的，「成角兒」這個執念，比蝶衣更重要。成為真虞姬卻是他一直想的而不可得的遺憾，是他整個人生里最大的追求，可他成為不了真虞姬，對他來說，蝶衣的虞姬已經是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往死里說，有蝶衣在，他成不了虞姬。

小四是聰明的，他知道江山易主，新時代整垮一個人該用什麼辦法。新中國成立時，他歡呼雀躍，腳步輕快，不僅僅是為人民的勝利而雀躍，而是他看到了翻閱這座高山的可能，那就是在戲檯子外摧毀虞姬，對成為虞姬的痴狂已經迫使他用盡一切辦法，即使是扭曲人性也在所不惜。在爭論現代戲的那一場，我猜想小四也許並不是擁護現代戲，他只是用這個方法，激發出他料準的蝶衣對京戲的執和一直隱而不發的對這個時代的不滿，來激起其他所謂勞動人民對蝶衣的憎恨，為擊垮蝶衣做鋪墊。

但蝶衣，外界的批判與反對都不能對他有什麼影響，他不在乎，小四兒卻掐住了蝶衣的致命弱點——小樓，搶蝶衣的戲，告訴小樓卻瞞著蝶衣，讓蝶衣徹底失望，讓小樓揭發蝶衣，處處都擊中蝶衣的命門，卻在整垮這一撥老輩的同時也讓自己陷入了瘋癲。最終如他願，小樓蝶衣，菊仙，都在混亂的大時代中湮滅，而他，最具有「新時代」氣質的他，也最終被拉入深淵，萬劫不復。

不只是程蝶衣，最後段小樓的悲劇，也和他有著莫大的關係。他對段小樓也是又敬又恨的，蝶衣的得與失成與敗，很大一部分都來自於段小樓，段小樓成全了蝶衣，成全了真虞姬。但小四恨小樓，恨他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恨自己沒有霸王的成全。所以他叫小樓劈磚叫小樓揭發，叫小樓為了保全自己，撕裂了自己的人格，由一個假的頂天立地的偉丈夫變成一個真的卑鄙小人，最後小樓跪地求饒的時候，他看到了昔日的霸王如今如螻蟻一樣被踩在地上，看到虞姬撕心裂肺的控訴霸王，他笑了。

小四兒真的恨蝶衣和小樓嗎？其實我看不出來他恨蝶衣的理由，電影里蝶衣並沒有苛待他對他的體罰遠不及當年小賴子他們在科班所受的體罰，況且不是蝶衣當年執意要將他抱回來他早已凍死在轅門之外，他自己也說，要飯都要成角兒，他是願意吃苦的，他如何要恨蝶衣？

他恨的，也許更多的是他自己，是他無法成為像蝶衣一樣的虞姬，是他恨自己對畢生所求的無法得到，他看盡了成為名角兒的輝煌與苦難，但他依然想要成為角兒，是源於他對京戲的熱愛 ——不是如程蝶衣一樣的痴狂。

從戲痴的角度看，小四確是蝶衣的一種延續，小四兒愛京戲愛到了骨子裡，和蝶衣一樣，都瘋魔了。只不過他所追求的的一切，蝶衣都已經擁有，他卻只看到了蝶衣現在的擁有卻沒看到他以往受過的苦難，這註定他難成角兒，也註定他最後會變得瘋狂。

世上的事大抵如此，想得卻不可得，你耐人生何。電影最後沒有交代小四的結局，但我們也能猜得到。

小人物的豐滿，也是成就霸王別姬地位的重要條件之一，如小四，如那爺，如袁四爺。這也讓我將這部電影，歸為我最愛的電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