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國里的伊甸園——征明歐日聯軍宗教背景下的合作、矛盾與背棄
關於天主教傳教士和日本大名,在16世紀中後期的確是有著一段相當長的蜜月期,然而這個蜜月期,實際上只是建立在沙灘上的海市蜃樓。由前文可以看出,傳教士在東方的傳教工作,本質上是處於報喜不報憂的狀態。而就日本而言,南蠻人和天主教傳教士,只不過是一個繞開中國朝貢體系封鎖下的一個物資和技術通道。而天主教傳教士也是借著中國對日本的封鎖,以貿易利潤和軍事技術為誘餌,在獲取日本金銀的同時,來進行上帝的福音傳教工作。當然,這個傳教環境對於虔誠的十六世紀天主教版ISIS來說,自然是有些不夠信仰。
所以,當視察員范禮安(Alexandro Valignano)抵達日本之後,他的態度發生了很大變化。在實地考察了傳教情況之後,范禮安對以往書信記述與客觀現實之間的巨大出入極為震驚。他在寫給總會長的信中驚呼道,這種差異幾乎到了「黑白顛倒」的程度。在 1579年12月5日於口之津寫給總會長的信件中,范禮安直截了當地指出:「基於我給閣下的報告,閣下將很容易理解已被印刷的日本報告離事實有多麼遙遠。導致上述情況有三、四個理由。首先,作為新參與者,(傳教士)大多不了解語言、習慣以及該國國民的偽裝。他們的評價只能基於日本人顯示的外表。他們相信這與他們的內在是一致的,所以他們以讚美之詞描述他們,稱他們為單純而信仰虔誠之人。然而他們看到的,僅僅是加以偽裝的不正直之人。有些人能夠透視到他們的內心,但他們是從所謂「教化」角度來敘述日本人,所以聽眾認為它是真實的,並伴有某種內在精神。還有一些人描述了滿懷激情的改宗群體,事實上,日本人是奉領主之命而改宗的,而領主則是為了從葡萄牙船上獲得可期待的收入才下達這一命令。但書信執筆者們則在報告書中,將此描述成蜂湧而至,表現出巨大靈性熱情。還有人將表現在一個人身上的極小之善描寫為人人皆備,將發生於某一場合之事記錄為整個日本的現象,所以歐洲與我在此所見到的,完全不同。」
對於書信描述與客觀事實之間的巨大差異,與范禮安一起經馬六甲、澳門抵達日本的墨西阿(Mexia, Lourenco)神父亦極感震撼,他在 1579年12月14日於口之津發出的信中說:「日本只報告好的,所以他(范禮安)和其他人都對日本基督教會產生了誤解,認為它只是缺少主教與主教座聖堂,有許多國民可敘職為主教的、光輝的原始基督教會。」然而,以提供西式軍火和對外貿易等世俗利益為誘餌,換取各地大名對教會的支持,是自沙勿略以來,日本教會經多次慘痛失敗後總結出來、長期堅持、並行之有效的傳統傳教策略。在范禮安首次巡視日本期間,他的確曾在 1580年寫給總會長的絕密報告中主張改變這一傳統的傳教策略。但是虔誠的信仰並不能代表一切,范禮安很快便屈從於事實,改變了這一過於天真的想法。他親自出馬,以提供槍枝、彈藥為條件,換取了九州大名有馬睛信的改宗。
因此,包括織田信長在內,強勢的地方大名對天主教的寬容,主要是處於政治、軍事目的以及商業利益的需要,特別是對抗戰國時期異常強大的佛教寺社勢力。傳教士在事實上成為戰國時期,日本國內大名進行宗教對抗的手段,作為在日本根深蒂固,經營千年之久的佛教,並不是幾個傳教士和幾桿槍炮就能簡單撼動的。實際上,中世日本的寺社是代表了先進的社會發展方向,城—城下町模式,最早就是由寺院的寺內町所進化而來。
佛教相對於日本來說,已經不單單只是一個宗教,而更為深入的成為文化、社會體制乃至政治體系的一部分。實際上並不是幾個傳教士在幾十年里做做生意、買賣一下槍炮就能顛覆的,喜好南蠻、善待傳教士聞名的織田信長等強勢大名,實際上也正如范禮安所說,實際因貿易利潤而對其友善,外加壓制過於強勢的寺社勢力以及宗教和政治需要。即便是佛敵、赤鬼乃至第六天魔王的織田信長,最終依舊無法擺脫寺社,他在京都、乃至身死的住所本能寺,是佛教法華宗本門流的大本山;其戒名依舊是佛教的總見院殿贈大相國一品泰巌大居士、天徳院殿龍厳雲公大居士、天徳院殿一品前右相府泰岩浄安大禪定門;其墓地還是佛教的本能寺、大德寺總見院、妙心寺玉鳳院和阿彌陀寺。
在織田信長身亡後,最終掌握了織田家勢力的豐臣秀吉,繼承了織田信長的天主教政策。在豐臣政權早期,豐臣秀吉與天主教勢力關係相當融洽,1586年(天正14年)3月16日,豐臣秀吉在大阪城接見了耶穌會傳教士科埃略·加斯帕爾(Gaspar Coelho)。科埃略前往大阪城的傳教團隊非常龐大,除他本人在內,還有四名司祭,四名修道士以及三十名神學院教士,而1587年日本全國也不過只有113名傳教士。相對而言,關白的接待也非常豪華,豐臣秀吉親自在前面為傳教士帶路,在向他們介紹參觀了大阪城後,在城內設宴款待了科埃略一行人。
但是傳教士並未將日本人當做平等的合作對象,在雙方談判中,科埃略則表達了對豐臣秀吉進攻中國的支持,以給予豐臣秀吉兩條Galleon,並在日本出兵的同時從菲律賓出兵在內的軍事援助,來換取豐臣秀吉征服朝鮮和中國後,中國、朝鮮兩地,以及一半日本的教權。雖然傳教士並沒有把日本當作平等合作對象,付出極少,而要求很高。但是作為一個合格的政治家,在傳教士還尚可利用的情況下,豐臣秀吉不動聲色,擺出一副合作愉快的態度,來對待把日本當廉價僱傭兵的西方人。
雖然在談判之後,日本內地傳教開始呈現欣欣向榮的姿態,但是當時天主教在日本最大的勢力範圍是九州地區,九州有相當多的天主教大名和將領,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大友宗麟、大村純忠和有馬晴信。豐臣秀吉交好在九州勢力龐大的天主教,未嘗沒有藉以進入九州的打算。
從一五八五年三月三日科埃略為防禦長崎,發給菲律賓耶穌會長安東尼奧·塞特紐請求馬尼拉總督給予支援的書信中,可以看出當時傳教士對九州戰爭的介入程度:
「稟告陛下的代理人暨總督閣下,請求您即刻前來救助本地的基督教。否則的話,我們四十年來費盡心血培育的果實不得不落入人手。總督閣下,請您速速派遣三、四艘Frigate,滿載士兵、彈藥、大炮、士兵必要的糧食,以及足夠購買一、兩年份糧食的金錢,前來日本支援此處。因為如今這裡的軍力分布極不均衡,連一絲拙劣的抵抗都難以進行,對於異教徒的行徑極為困擾,只能期待別的基督徒領主施以援手。(略)這滿載大炮和能夠熟練操作大炮的士兵的三、四艘Frigate在日本極其珍貴。這樣一來,不僅當地的基督徒領主可以獲救,而且我們毫無疑問可以趁機支配此處所有的海岸,威脅任何不肯服從的敵人。」
由信件中可見,此時的科埃略打算從菲律賓調集軍事力量,並聯合九州的天主教大名,來守護信徒、打開傳教局面。因此,當從傾向天主教豐臣秀吉那裡獲取了更大的期望之後,把豐臣秀吉的九州平定,當作解放所有受島津氏壓迫的天主教大名的聖戰,之後揮軍渡海,消滅異教中國——這無疑有著更為崇高的宗教意義。
天正15年(1587年)1月1日,豐臣秀吉向畿內和北陸道?東山道?東海道?山陰路·山陽道等約37個國家的領主下達了作戰命令,總兵力二十五萬人的各地軍隊,開始陸續向大阪城集結,最終在三月份的時候,部隊兵力達到了二十四萬人。這是日本國內戰爭史上最大規模的一次單向出兵,其後的小田原之戰只有二十一萬餘人,而大阪之戰德川方最大出兵規模也僅僅只有冬之陣的二十萬。豐臣秀吉以超過關原之戰雙方總兵力的軍隊規模,向勉強只有五萬軍隊的九州島津氏攻去。以二十多萬人的出兵規模,配屬三十萬人和二萬匹馬一年份的糧草,這也明顯不是單純為了打島津。而兵力不到小田原之戰北條家三分之二的島津家,碰上兵力還要超出的九州平定軍,下場可想而知。
當時在大坂的教士們目睹了秀吉的出陣,他們無以形容其偉大,只能說那是如此豪華。天主教大名麾下將士佩著十字架盛裝前行的光景,令傳教士們目不暇接,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天主教大名在出陣之際前往教會進行懺悔(confisso),拜領聖體(communion),做好了戰死的準備。豐臣軍行軍的一路之上,不論海路、陸路,隨處可見繪著十字架的旗印、指物在風中翻飛。短短一個多月,島津家在九州的勢力土崩瓦解,島津第16代家主島津義久剃髮向豐臣秀吉降服,將家主轉給了弟弟島津義弘。豐臣政權和天主教的關係在這個時間內達到了頂峰。
不過很遺憾,當年的天主教並不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天主教。作為排他性極強的宗教,當年的天主教所作所為,與今日的塔利班和ISIS等宗教極端組織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天主教的傳教士僅僅因為中國人不信教,就能幾十年如一日的試圖挑起戰爭。那麼原本並非天生就是基督徒的當時的日本人,在九州天主教勢力強盛的地方,下場也就可想而知。當豐臣秀吉實地勘察作為征明基地的九州之時,天主教勢力所及之處的現狀,令這位從未見過天主教真面目的天下人大為震驚。以最早的天主教大名大村純忠為例,其領地範圍內氛圍如同塔利班和ISIS控制區,現代的恐怖分子爆破巴米揚大佛、推平亞述古迹、炸毀約拿墓(基督教先知)、屠戮虐待非穆斯林等。這些古代的恐怖分子和狂信徒們,為純潔天主教領土,領內禁止佛教徒居住,強迫領民改宗,平毀寺廟和神社,屠殺寺院僧侶和神社神官。大友純忠甚至連自己身為佛教徒養父的墓地都沒放過,為更好的為上帝服務,這位虔誠的天主教徒把拒絕改宗的領民,當作奴隸賣給了上帝的牧羊人。
島津降服之後,豐臣秀吉在北九州博多灣筥崎八幡宮停留,筥崎宮是神道教的神宮,主祭神是日本神道教戰神應神天皇,也就是八幡神,配祀神則是神功皇后。5月9日,豐臣秀吉最終透露了九州平定軍的規模、以及三十萬人和二萬匹馬一年份糧草的目的——九州平定之後為朝鮮平定。6月1日,豐臣秀吉對本願寺顯如的朱印狀中表達了朝鮮國王,也應該像日本大名一樣對天下人秀吉表達臣屬,之後要求對馬宗氏向朝鮮發出朝貢要求。日本天主教教區特意花費約30克魯扎多,僱傭了一條fusta船,讓科埃略神父從長崎前往博多向豐臣秀吉表達祝賀,此時的博多,是豐臣秀吉最初打算作為征明的軍事、政治基地來考量的。
fusta船是輕型歐式槳帆船,主要以槳為動力的輕快船隻,科埃略神父所使用的弗斯特船如果以10對槳所需槳手數量來看,則槳手數量為60人。當時日本水軍主力關船槳手數量為40~80人,科埃略神父特意在船上載炮,並邀請豐臣秀吉登船參觀,本身也是相當明顯的一次軍事技術展示。豐臣秀吉用日本茶道的禮儀,熱情的招待了前來拜訪科埃略神父。豐臣秀吉不僅慷慨地允許傳教士在博多重建毀於戰火的教堂,甚至在規劃里將新建的教堂安放在博多市町中心。為避免傳教士的不快,此時打算重建博多的小早川隆景,避免了在市町內修建寺院、神社,而將之全面移出至郊外。
6月10日,豐臣秀吉登上傳教士的的弗斯特船,在箱崎浜遠眺在戰火中被摧毀的博多,在船上品嘗了神父進獻的糖果和葡萄酒,再次與神父們長時間交談。豐臣秀吉仔細觀察了這條船的構造,對歐洲人的造船技術大加稱讚,並再次要求傳教士提供戰船,用於計劃中的大陸遠征。然而雙方的關係在此之後迅速急轉而下,豐臣秀吉要求西班牙將駐地由長崎轉移至博多,以方便聯軍出動以及壟斷南蠻貿易。然而最終的資料是傳教士以博多水淺為由,回絕了豐臣秀吉的提議。
博多是否水淺到無法停靠大船呢?江戶時代英國人的《日本渡航記》里,測量了圍繞博多市町被休整過的石堂川、那珂川和大水道,水深為5尋,約為9米深。而博多朱印船時代對外貿易,朱印船船隻噸位為500~700噸,也未存在所謂博多水淺而無法使用。既然港灣是可以停泊當時的大型船隻的,那麼所謂水淺只是借口,傳教士不惜要在氣氛友好的狀態下,反對豐臣秀吉的原因,只能是博多在傳教士眼中遠遠不如長崎。長崎是大友純忠出讓給天主教的教會領,周圍土地和領民都是歸屬於天主教會所有,對比博多,那只是豐臣秀吉的直轄領,自然不如天主教說了算的國中國好。對比傳教士弗洛伊斯(Frois)等人在豐後和肥前(長崎)的傳教巨大成功,在對外貿易中與外國人接觸頻繁的博多,傳教士幾乎沒有信徒。在傳教士看來,在博多祗園祭為首的「異教」的習俗根深蒂固的存在,嚴重影響了上帝的榮光。
傳教士眼裡的博多,在教會記錄里猶如地獄一般:博多完全是一個異教徒的城市,對教士的好意完全無視。司祭在博多居住了超過兩年,每年博多市的某一些的街道上,祗園也好,每年都對偶像進行公開的大規模祭祀。為了拯救被魔鬼迷惑的人,教會要求將祭祀魔鬼用的道具保管在教堂之內,從而引發了大規模衝突。異教徒拒絕了神父的要求,雙方相持長達一月之久,異教徒看出了神父的決心,於是大規模集合,將惡魔的偶像抬起,大聲吶喊著向教會筆直前進。……事態越發混亂,一些大膽而且年輕的異教徒沖入教會門口,用極其狂妄和傲慢的語言威脅神父,並從刀鞘中拔出刀劍在神父面前揮舞,要求神父交出魔鬼的道具。老人從背後衝上來抱住年輕人,人越來越多,前後擁擠在一起,教堂里翻天覆地一般混亂。老人們在後面大聲叫喊「我們來處理!我們來處理!」,那些達到目的的年輕異教徒,興高采烈的將魔鬼的道具帶了回去。
能夠隨意處死偶像崇拜者,把異教徒當奴隸賣掉的長崎教會領,自然遠遠要比博多這種不停上帝話、滿是異教徒城市要好。然而傳教士的拒絕,加之豐臣秀吉與6月15日對攻擊長崎的深堀氏加以懲處及問詢,也把長崎天主教教會領,這個國中之國的真實面貌,暴露在了豐臣秀吉眼裡。正常人或者說正常的國家領導人,是不會喜歡自己的國家裡,有這麼一個ISIS一般,還是外國人說了算的地方。發現情況不對的豐臣秀吉,再次要求傳教士和船隻集中去博多。然而依舊遭到了科埃略的拒絕。雙方關係頓時急轉而下,心懷疑慮的豐臣秀吉下令,要求畿內天主教大名高山右近改宗。
高山右近的拒絕改宗對豐臣秀吉是一個極大的刺激,然而高山右近甚至毫不在意君主的怒火,在6月17日(公曆7月22日)將消息通知了科埃略,表達了他的憂慮。這進一步加劇了豐臣秀吉對天主教的不信任感,天主教在不給異教徒留活路的同時,也把讓自己走到死路上。天主教在勢力範圍內的瘋狂行徑,諸如強迫入教,抓捕非天主教徒為奴隸,毀壞寺廟神社,搗毀佛像殺死神官僧侶。這一切已經不能單純作為宗教破壞,而是在摧毀當地文化乃至社會秩序。天主教在豐臣秀吉面前展現了,自己是如何對佛教和神道教誓不兩立的姿,本身也在動搖豐臣政權乃至日本政權的法理依據。日本乃大日如來之本國,天皇則是天照大神的後裔,正在綜合佛教、神道教和儒學由感生帝說,加強統治法理大義的豐臣秀吉來說,天主教的所作所為,已經觸碰到了政權的底線。
儒家學說里,天子的母親在懷孕或者分娩之時,有著各種各樣的靈異現象,都是感受了天上五帝之一的精氣而降生的。精氣就是靈魂,也就是說,皇帝是得到了某位天神賦予的靈魂而降生的,所以他是天之子。豐臣秀吉此時正結合了佛教神道教中太陽代表大日如來和天照大神,加上自己的之前天皇皇室後裔的宣言,製造了自己出生是母親夢到日輪入腹,有感而生的神話。然而天主教系統里,並沒有豐臣秀吉這個日輪(太陽)之子存在的地方,日本傳統格格不入的宗教、文化體系,極端對待日本寺廟神社所作所為,虐殺販賣非天主教徒,脫離日本朝廷自立教會領,以及近臣高山右近拒絕改宗的背叛,讓豐臣秀吉與天主教之間的緣分走到了盡頭。
領地と領民は天下人である秀吉に屬する!
說句題外話,個人覺得本子現代因二戰以來反戰思想,導致猴子因入侵朝鮮,總體評價過低,實在對不起這個把現代日本主要領土範圍內,把日本二字從地理名詞變成國家的所作出的貢獻。當年日本在白皮那裡……其實跟非洲印度東南亞被滲透的前殖民地沒太大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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