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齊與楊過：一正一奇，殊途同歸
舊文一篇，來自我的金庸書評之《神鵰俠侶》系列 - 文集 - 簡書
「好孩子」與「野孩子」
初出古墓的楊過，曾遇到一位同齡人。
他叫耶律齊。
對於彼時的楊過來說，耶律齊絕對是「別人家的孩子」：相貌家世，文才武略，都是上上之選，像比著遊標卡尺寫出的「標準少俠」。金庸更是直接將他的出場章節，命名為《少年英俠》，不但讓他與楊過共斗李莫愁，彰顯俠義心腸，還把一段羅密歐朱麗葉式的情愫流轉，給了他與完顏萍——對於一個配角來說，花費的筆墨不可謂不多，自然也給了我期待：他會與主角，發生怎樣的交集？他在這部《神鵰》中，又會扮演怎樣的角色？
只不想，金庸筆鋒一轉，楊過掉頭便走，故事主線隨之鋪展。不多久，我也忘了這位耶律少俠，任他徹底淪為一個支線劇情里的重要NPC，就此作別，江湖不見。
然而，在《劫難重重》一章中，由耶律齊引領的這條支線，卻以一種令我失望的方式，與主線再次匯合。
《劫難重重》，可謂冰火兩重天——一邊是小龍女中毒垂危，眼看便要陰陽兩隔；另一邊卻開起了相親大會，許久不見的耶律齊、耶律燕與完顏萍，悉數出場，被一個個地捉來，配給了郭芙及武家兄弟。效率之高，筆墨之儉省，令人嘆服。
最惹眼的一對，還是耶律齊與郭芙：郭大小姐處處惹禍，偏又處處逢凶化吉。她也是真真命好：古墓里她針刺小龍女，險些親手促成楊龍兩人的生離死別，但與此同時，她卻與耶律齊情愫暗生，眼看著終身有定——金庸金庸，原來你寫出耶律齊來，便是為了給郭大小姐安排一位好郎君，給她的幸運人生錦上添花么？
而耶律齊的人生軌跡，也朝著理所當然的方向而去：從此以後，他身上最鮮明的標籤，不再是「少年英俠」，而變成了「郭芙的丈夫」，「靖蓉夫婦的女婿」。他無疑也很勝任這樣的角色，而十六年後的丐幫大會，他又是眾望所歸的候選人，頗有幫主之位非他莫屬的勢頭……
卻不想，半路殺出了霍都這隻攔路虎。
耶律齊不慎落敗，眼看著丐幫幫主之位，就要落入奸人之手。
而霍都，也不過是個引子——一個專等神鵰大俠來收拾的跳樑小丑而已。
眼看「神鵰大俠」從天而降，一舉挫敗霍都陰謀，大顯神威。歷經一波三折後，耶律齊終於接下丐幫衣缽，但他的風頭，已全然被楊過蓋過。
長久以來，他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走著四平八穩的人生路，卻在丐幫大會這個十字路口，被劍走偏鋒的楊過，彎道超車了。
微妙的交集
然而，曾經的楊過，也有過成為耶律齊的機會。
十六年前，在大勝關前，楊過力挫了金輪法王的威風，讓中原武林在「蠻夷」面前又一次揚眉吐氣。郭靖自然是欣慰不已，便要把郭芙許配給他，更要將平生絕學傾囊相授。
如若楊過同意了，他接下來的人生，讀者便可一目了然：娶郭芙，守襄陽，丐幫幫主的位子，也跑不了他的——但，這豈不就是將耶律齊的人生重寫了一遍？只不過多了主角光環而已。
而耶律齊的人生，恰恰又是最符合郭靖對小一輩人物的期望的。
在《劫難重重》中，耶律齊第二次出場時，有個不引人注意的細節。
黃蓉將剛出場的耶律齊，誤認作了郭靖——
黃蓉大怒，只是女兒受他挾制，投鼠忌器，只有先使個緩兵之計，再作道理，正待說話，突然颼颼兩聲發自身後，兩枝長箭自左頰旁掠過，直向公孫止面門射去。箭去勁急，破空之聲極響。黃蓉聽得箭聲，險些喜極而呼，錯疑是丈夫到了。中原一般武林高手均少熟習箭術，而蒙古武士箭法雖精，以無渾厚內力，箭難及遠。這兩枝箭破空之聲如此響亮，除了郭靖所發之外，她生平還未見過第二人有此功力。但比之郭靖畢竟相差尚遠，箭到半路，她便知並非丈夫。
郭靖耶律齊這對未來的翁婿，雖未見面，卻已發生了交集。
是耶律齊，而不是楊過，代表著郭靖理想中的小一輩人物——少年英俠，又可堪大任，讓郭芙終身可托，丐幫基業得以交接，又是守襄陽的有力臂助……若十六年前的楊過，能夠長成耶律齊的模樣，能夠變成一個「好孩子」，他的郭伯伯，不知會有多欣慰。
可惜，金庸要寫的是楊過，而不是一個耶律齊式的「小郭靖」，
創作，便是不破不立。《射鵰》已完本，金庸動筆寫《神鵰》，如若再寫一個處處按前部主角設想活著的主人公，那有何突破可言？因此，楊過不可能成為耶律齊，不可能走郭靖為他安排好的人生路。《神鵰》要想成功，楊過只能拒絕郭靖，然後走他自己的路，去探尋《射鵰》以外的人生境界。
相比起書中肉眼可見的短暫交集，耶律齊和楊過之間，存在著更為微妙的聯繫：與其把耶律齊當做襯托主角的綠葉，倒不如說，他展現了楊過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他們倆，一個是被世俗從各方面認可的「好孩子」，一個是不被看好卻又成功「逆襲」的「野孩子」，在同一本書中，走出了兩條並行的人生路。
本質上，「小郭靖」的路，與楊過的路，並無高下之分。拋開楊過的主角光環來看，便會發現，兩人之前的種種分別，無非是人生選擇不同。若是多年前的邵氏拍《神鵰》，狄龍可做耶律齊，而姜大衛扮楊過，兩人氣質互補，相得益彰，這戲便好看煞人！
《新獨臂刀》 狄龍與姜大衛，可作耶律齊與楊過看
關於《神鵰》書外的一些言論
關於耶律齊，本該做一篇更嚴密的文字，但許久不動筆，難免荒疏，只好將零散感想羅致成文，只盼各位關注我的朋友不要見笑。
本該就此結尾，但終究還是忍不住談談我寫這篇書評的初衷，才能放下心頭一塊大石——我想要反駁一些關於耶律齊的言論，想要說明他的存在自有意義，而不僅僅是「郭芙的丈夫」、「郭家的女婿」。
在書中，論起人品武功，功業成就，耶律齊無疑是小一輩中僅次於楊過的少年英才，但在書外，某些人卻借大開腦洞之名，行肆意抹黑之實，似耶律齊這般英雄人物，也終於淪為「暗線論」、「陰謀論」的犧牲品，不得不讓人望之生憐，從而為他打抱不平一番。
我讀過一些貼子，還記得它們的名字——
《解碼金庸書里隱藏在女主背後的那些事》、《本人是個金庸迷，楊過和小龍女後來怎麼樣了?倚天中楊、龍、齊、芙四個》、《黃杉女是楊過與郭芙後人》……文法不通的語句，欲說還休的語氣，卻登時勾起人的獵奇心理來。我終究還是沒有忍住，點開了帖子，也從此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說實話，我很後悔。
帖子本身，自然是「精彩無比」的。無論是旁徵博引，還是尋章摘句，這些「金庸迷」們，竭盡全力要論證的，便是「楊過真愛是郭芙」，「郭芙後來改嫁楊過」，「黃杉女是楊過與郭芙後人」這些觀點。原著不夠，便拿意淫來湊，而耶律齊，這位郭芙的正牌丈夫，自然是首當其衝，被推進了如黑暗深淵的腦洞中！
他先是被類比成金庸筆下的「男二號」們——楊康、林平之、宋青書……高富帥的外表下，藏著一顆註定要黑化的內心，又被生搬硬套進了錯漏百出的歷史時間線中，樓主們扮演起了索隱派，告訴我們：耶律楚材的平反，是因為耶律齊叛變襄陽、歸降蒙古，所謂的「細節描寫」，再為他的「黑化」板上釘釘——其中最無厘頭的一例，莫過於「毀容黑化論」，如果說耶律齊臉上擦傷的一層油皮，便代表著他反派之路的起點的話，那《神鵰》中最著名的傷殘人士——楊過，豈不是要向天下人宣布：斷了一條手臂的我，正在毀滅世界的路上！
這推理的結果，何其可笑，又何其荒謬！
我必須告訴某些想要成就「過芙戀」的讀者：你們要萌自己的cp，可以，但不能以抹黑原著的人物為代價。意淫「耶律齊叛變襄陽」，「耶律齊毀容黑化」，不是在開腦洞，而是誹謗。為了YY的快感，而丟了自己的三觀！
在書中，楊過與耶律齊最終的交集，發生在襄陽戰場上。
在彼時的襄陽，五行大陣擺開，宋遼金大理西夏五國，結成抗元聯盟，在這沙場之上，無論是名震天下的絕世高手，與籍籍無名的宋兵乙，又有什麼本質分別？而耶律齊與楊過，當他們並肩作戰，浴血沙場之時，都是抗擊蒙元，保家衛國的好男兒——這一正一奇，終是殊途同歸。
到得《倚天》中，後人將神鵰大俠的英名傳揚，卻也沒忘記耶律幫主。
張無忌心下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其人如何……」——倚天屠龍記《刀劍齊失人云亡》
若耶律齊叛變了襄陽，後世又怎會有「出類拔萃」的定評？
洋洋洒洒意淫一大篇，原著一句話打臉，滋味可好？
拿穩原著，不送，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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