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茶苦茶》散策
假期里聽完第一期的《滅茶苦茶》,想起在曾經的某篇知乎回答中寫過的一段話:
我入行時,科技創投圈內就已廣傳一種特殊的「切口」。不知從何時起,不知至何時終。中國有,美國也有。《Silicon Valley》第一季里就借 TechCrunch Disrupt 的場景吐槽過「make the world a better place」這種原產矽谷的陳詞濫調。
中國的,例如:「玩法」——形容做事的套路。又不是遊戲,為什麼那麼悠閑?「打法」——也是形容做事的套路。又不是戰爭,為什麼那麼暴力?另外還有諸如初心、風口、情懷、逼格、調性、顛覆、變現、痛點、引爆、分享、藍海、標品、壁壘、智能、閉環、打造、運營、賣水的、大數據、消費升級、網紅經濟……
這些概念其實都是隱喻。寫過《Metaphors We Live By》的 George Lakoff 就說過「our ordinary conceptual system, in terms of which we both think and act, is fundamentally metaphorical in nature」。而理解隱喻的最簡單方式,便是用 Raymond Carver 的經典句式來問,「當我們在談論 XX 時,我們在談論什麼?」再深一些,則可以去讀讀 James Geary 的那本著名的《I Is an Other》。書的副標題很簡單明了:「The Secret Life of Metaphor and How It Shapes the Way We See the World」。
那集《矽谷》里其實還嘲諷了「SoLoMo」(Social, Local and Mobile,社交,本地與移動互聯)的說法。比起許多不用「熱詞」和「話術」就寫不出文章的科技媒體,這部電視劇(以及它背後的 Dan Lyons 等科技圈內人)在自我反省上顯得要有自覺得多。
Lakoff 的話翻譯過來就是,「我們日常思考與行動所依靠的概念系統,本質上天然就是隱喻。」隱喻(毋寧說所有詞語)是橋樑,串起甲乙兩地。甲地是模糊不清的現實世界,乙地是同樣模糊不清的、我們想表達的意思。在興趣驅使的翻譯工作中,有過數不清的次數,我為尋找某句英文在中文中的合適位置而撓頭不已。我的中文水平當然有限,但有的時候,這似乎不是重點。
比如,一兩周以前,在與 @不鳥萬如一 的郵件往來中,我與他討論了一個由他某集《一天世界》引起的話題,即「中文無法恰當地表現崇高」:
作為社會責任和 PR 活動的一部分,我們基金正在考慮贊助一家獨立書店。書店裡直接出現一家基金的 logo 有點突兀……如果是英文,那麼掛一個印著 logo 的小牌,下面寫一行「Proudly Supported by XXX」就行。但要用中文的話,還真想不好。「由某某自豪地贊助」、「由某某呈現」,要麼冒著傻氣,要麼商業味太濃。
以上便是一則很好的例證。
這當然不是在狂妄地宣稱「中文已經滿足不了我了」。我對中文充滿了感情和尊重,但必須承認的是,感情和尊重並不能讓它變得更好——有意識地「鍛煉」它,才能讓它變得更好。什麼是「鍛煉」?我認為在這裡,語言的使用者,也就是我們,需要做很多事情。中文世界需要新的辭彙、新的語法、新的句式乃至於新的語境,來擺脫舊的體系、來適應新的需求。要做到那一步,我們首先需要低頭檢查一下自己的日常語文。
比如說「有意思」:到底是在誇什麼?是說它「好」?好在哪裡?「這個問題很有意思」、「這家店很有意思」和「這本書很有意思」之間,有什麼不同?(「666」、「屌爆了」和「高大上」同理。)
比如說「矬」:到底是在貶什麼?是說這人「能力差」?是「懦弱」的意思?跟「矮」有關係么?所知對象是否分男女?
甚至於標點符號:為什麼那麼多人全文都是逗號或者感嘆號?中文文章里可以用空格來斷句么?如果可以,怎麼用?表達什麼意思?直角引號和彎引號,應該用哪個……?
以上或許有些鑽牛角尖的嫌疑。但我覺得某種意義上,在當下階段,不畏矯枉過正、剛猛精進的「破四舊」衝動,以及擊碎籠在那些「難以超越的經典」外頭的玻璃罩子的勇氣,方是我們需要的。當然,類似「文化革命」這種語彙一登場便會牽動許多人的眉頭,讓他們想起那一幕幕暴戾的過往慘劇——這完全可以理解,但請放心——這與其說是 revolution,倒不如說是 evolution;與其說是一次公共呼籲,倒不如說是一場寄託於生活中的個人修行。中文在書面與口頭表達上的無限潛力是一頭睡獅,而我覺得我們應該當的,不過是《伊索寓言》里那隻替獅子把網咬破的老鼠罷了。
細究已有語文的同時,我們亦需「遠水」來救這場近火,要借外語對中文中的表達真空進行填充和改造——比如,Lawrence 兄在《滅茶苦茶》第一期里說,要以英文 cultural appropriation 的做法,將日文「活用」這個詞「挪」進中文裡。而《滅茶苦茶》這檔播客本身,便是關於「活用」的——「活用」日本。
日本的文化資訊我向來關心,倚靠較多的來源有二:英文的是 Johnny Strategy 的博客「 Spoon & Tamago」,中文的是傅瑞德先生做的媒體站之一「Nippon Café」。後者的闡述是:
Nippon Café 是一個以全方位深度日本文化資訊為主的網站;有別於多數以「去日本」為主題,專注於報導旅遊、美食、消費資訊為主的日本相關網站,Nippon Café 的目標是「將日本帶進來」。
「將日本帶進來」的說法挺吸引人,可實際看下來,雖則內容豐富,但 Nippon Café 與其他東洋主題媒體站的區別,似乎可打個問號。Lawrence 也注意到了這點——我總是被他敏銳的感受力所吸引——尤其是對於中國社會。
在風險投資大量進入「消費升級」領域之後,一級市場的聯動效應將促使這批媒體屬性強烈的零售、餐飲、家居和服裝之類的生意成為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而他們的共同點之一,便是「國產」。隨手舉例:二次元宅圈裡流行的古風同人內容和 cosplay,強調傳統創新的茶飲連鎖遍地開花,就中文字體的研究和應用增多,對「國內品牌」的認可度上升——這一切,伴隨著民族主義的又一次興起(《戰狼 2》的票房就是最佳證明),都在嚷嚷著:我們需要新的「中國」。
而這個「新中國」,恰恰是要由外國舶來的:
《九九八十一》里雜糅了 Euro beats 音樂風格,樂正綾語音演唱基於 VOCALOID 3 引擎合成實現,PV 里的角色人設幾乎就是日本漫畫里走出來的;幾乎所有茶飲店都以「international Airbnb style」裝修,凍頂烏龍上飄著厚厚一層芝士奶蓋,而且學星巴克從「中杯」賣起;中文宋體字的那個「小三角」是要用西文襯線體的「serif」還是日文明朝體的「うろこ」來稱呼更貼切還在聊著,谷歌與 Adobe 合作的思源系列又引發不少討論……
無論 Lawrence 兄是否自知,從這個角度來看,《滅茶苦茶》的出現,以及它所鼓勵的那種卸下面對異族文化時「追求正宗」的心理包袱的態度,可說是恰逢其時。我去過日本許多次,在大阪大學當過交換生,在那裡有過學習、生活和旅行的經驗。對這個國家我一直抱有高度興趣,也有過下意識地想「要是在日本肯定不會有這樣的爛事」的時刻(現成的例子:此刻我在高鐵上,車廂里前後數人開著外放音源大聲看視頻,心安理得地相互打擾)。但更令我在意的,是日本的社會現狀里顯露出的中國未來社會的吉光片羽——相信對中日現狀稍有體悟者皆會有同感。三浦展在《第四消費時代》里鉤沉、描述的日本商業風景,讓人無限聯想到當下中國一線城市的經濟形態,而在近年中國零售業的發展中,我們亦能清晰看到日本消費品牌對中國同行的參考意義。兩國在文化和地緣上的僅隔「一衣帶水」,會讓「活用」對象水土不服的風險大大降低。
而且對於中國人而言,將日本作為「活用」對象也許再自然不過的——甚至很多人胸中會有股「養兒防老終堪一用」的甜適感瀰漫不去。但這無疑是一具自我枷鎖,一種尊孔復古般的、不假思索的反動。見著奈良東大寺立刻想到盛唐氣象當然是無可厚非的中華本能,但我們心裡必須清楚,腹誹「小日本無非是學中國老祖宗的那一套」跟阿 Q 口中「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的精神勝利法並無二致。更「高級」的做法,應該是想著如何秉承「拿來主義」搞「活用」才是。
若將單純「挪用」比喻成嫁接或者扦插,那麼「活用」便是一種基因的融合,一種帶著僭越色彩的文化交媾。上述消費升級創業公司和一些獨立設計師品牌(例如「Meugler 牛稠島」)可為初級示範。而主打「旨味」概念的「Umami Burger」的成就(已在東京青山開分店的日本概念美國漢堡餐廳),則可作為較遠的目標。還可以舉個側面例子:「鈴木食堂」是北京少見的、進門不喊「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日料店——可惜沒有更進一步學會某炸醬麵館「任爺一位~~」式的吆喝,否則定會更有趣——只要不弄成跟「海底撈」那般的「牛皮癬式服務」就行。
朋友中,最近有兩對生活在英文世界的華人夫妻分別用西班牙語「Julio」(/?xuljo/)和日語「藤浩」(/?fud?ihil?/)為自己「純中華血統」的孩子取名。我不知道以這兩種語言作母語的人士看到此景會作何感想,但我知道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兩個華人孩童從小就會擁有斑斕五彩的身份認同,他們的生命經歷會因此而與他人迥異。
雖然這麼做並不要求父母思想複雜(也許比起中文名還簡單些),但無庸置疑地需要足夠勇氣——而勇氣的重要性,強調幾次都不過分。我們「活化」日本,當然不只要把日本文化「拿來」,還要觀察、學習他們「活化」外國文化時的大膽和創意。Lawrence 兄在節目里以《浪客劍心》用貝多芬《悲愴鋼琴奏鳴曲》第二樂章當背景音樂做說明。假若換我在二次元世界找相似例子,也許會提《攻殼機動隊 S.A.C.》里菅野洋子給主題歌配俄語詞,或者《進擊的巨人》主題歌第一句就是德語的事兒。
作為嘗試性的實踐,我在標題內用了「散策」。
日文里表示「沒有明確目的地慢慢走」的詞有兩個,其一是「散步」,另一個就是「散策」。雖然這兩個詞在《大辭林》中的解釋幾乎一樣,但我自己的感覺是,比起「散步」,「散策」要更隨意一些。要翻譯的話,「散策」應作「漫步」。旅行雜誌里常見的「京都散策」,意思就是「漫步在京都」。
我欲借標題表達的,乃「圍繞著《滅茶苦茶》第一期為話題中心,找幾個方向做發散性的反饋,作為鼓勵和支持」。也許「漫談」是最接近的詞語,但「談」字內嵌一種板著臉的「正式感」(談判、談事、談心、談話……),哪怕是「笑談」,也給人感覺交流的內容多半不會離「指點江山」太遠。「漫談」雖有「漫」字,總還是一副暗含主線和中心思想的、正襟危坐的面孔。
反觀「散策」,有表示「東倒西歪隨口言說」的「散」作為定語,主語是「策」——是「出謀畫策」和「群策群力」里的「計劃、想法」,是「鞭策」和「策勉」里的「督促、鼓勵」,也是一種古人對答政事經義的文體。這是我的隨手「活化」,也算是對《滅茶苦茶》之發聲的微末響應吧。
誰來寫篇《「遲早更新」散策》呢?
(題圖為秦鳳玲布面油畫《海》,攝於今日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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