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裝沉默的多嘴的人－2016 洛桑 I

坐在長途勞頓的汽車裡，駕駛座上朋友專註地看著前方，我突然想起了愛麗森史密森和彼得史密森坐在他們的雪佛蘭DS 19里，從倫敦一路開到波爾圖陽光公寓，兩人一車一狗，四季滿滿地裝在車裡，沿途風景在眼裡也在畫本里，是肆意的人生吧。因為沒有趕上長途大巴，朋友開車送我一路從慕尼黑到洛桑，七個小時睡睡醒醒，看著高速公路上標有洛桑的路牌上數字越來越小，興奮參雜著忐忑，心情竟是沒有想過的複雜。德國向南的高速公路我走過不止一次，沿途的風景也並不陌生，看著迂迴山路的角度和山腳城市的大小，就已能大致猜出哪裡還是德國，哪裡已經是奧地利。但乘車前往瑞士，十六歲離家以來這是第一次。

我轉頭和朋友笑著說，瑞士真的是初二以來一個既簡單又複雜的夢，長年的念想把對這個國家的期待嚮往和一切美好的感情描繪地越來越不真實。她漸漸變成了一個烏托邦，所有人敘述的那裡的山有多高，水有多美，生活有多像仙境，至此我全都沒有看過——我固執地相信我應該在那裡看到更多，而不是旅遊指南上區區幾百頁的簡介。這麼多年來不願做普通的旅客，我一次也沒有踏入過瑞士的國土。駕車去義大利的一段旅行，我也任性地請求同伴繞開瑞士從奧地利入境，也僅僅是為了滿足屬於自己少女時期一段不經意的粉紅色。朋友指著前方的路牌告訴我，你看，你終於到了。

湖海

車進入洛桑市區，道路開始變得奇怪，起伏的地面給眼睛帶來不一樣的角度，我這才恍恍惚惚地意識到，我來到的，即將要生活一年的城市，是一座山城。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去過的三藩市和從未去過的重慶，一直叫嚷著要去4D城市生活感受的自己竟在冥冥中達成夙願。

洛桑正值盛夏，雨飄灑了整整一天，我們到達時的傍晚是所有夏天的傍晚該有的樣子，打濕的樹葉被雨水帶下，躺在馬路上綠得正歡，風迎面吹來帶著溫柔的暖意，一切都是正好。在青旅安頓好，我和朋友一路散步到Ouchy湖邊，一路綿延的下坡，帶著腳步也時時停頓，一種久違的對一座城市感到驚喜的興奮把我拖起來拋出去，好像要飛起來。幾步間就看到了湖，半遮半掩地躲在廣場噴泉和港口的後面，挽著晚霞，滿臉羞紅。三兩結伴的人們沿著湖邊散步，停泊的帆船順著港口伸向遠方，桅杆乖巧地靜止著彼此交錯成巨大的網，聯結著視線里的天和湖。帆船漸漸稀疏的地方是渡船站口，電子標牌上翻動著日內瓦湖對面的每一個停靠站。就是這天，我看見了完整的彩虹。雨後的日內瓦湖上雲霧瀰漫，從渡船站的角度看就像是《西遊記》里妖精洗澡的地方，看不清楚湖面也看不清楚對岸。雲霧上方架著一座彩虹，完整的一座連接著湖面，詮釋著完美的半圓。朋友問我，這麼美的地方你喜歡么。回程的路是向上的角度，晚上八九點的城市空蕩蕩的，沿街佇立在不同平面上的建築里燈火通明。真正遠離熟悉的慕尼黑，遠離熟悉的大城市裡的一切繁華酒綠燈紅，像是放映機突然卡殼，把碩大的放映廳尷尬地丟進黑暗和安靜里，這麼突兀的暫停把我手忙腳亂地撂在了一團陌生的寂靜里——而這又是不是浮躁的心境在平靜和專註面前的坐立不安和格格不入呢？還沒看到大山大河，僅僅是看到一面靜謐的湖泊，我就已經坍縮成一個點。

夏日的尾聲里在湖裡遊了次泳，湖邊草地上石灘上擠滿了燒烤的人群，蹭著夏天最後一周的陽光，假裝夏天永遠不會過去。二十六七度的陽光里，水清涼得剛好，我泡在水裡竟想到了去海邊游泳的每一段記憶細節。望向遠方的視線里，像在義大利五漁村，在荷蘭北海，在馬略卡，在連雲港青島，在廈門，一模一樣的遙遠和廣闊；湖水漫過嘴唇，嘗到的卻是熟悉的甘甜，從湖裡走上岸曬會太陽，身上也不會薄薄地蒙上一層白色。所有對於「海邊」的夢想都得以實現，來到洛桑一個月後這個城市用最柔軟的部分狠狠地擁抱了我接納了我，日內瓦湖閃爍著粼粼的波光，我想叫它湖海。

對岸

搬家前住在Malley，稍遠於市中心稍近於學校的地方，從住處出發，穿過巨大的城市公園可以一路走到湖邊。最喜歡在夜裡走這一段，因為前行的路上沒有燈，只有草地的味道慢慢變成湖風，天空是最深的一度藍色。搬家前最後一個在湖邊散步的夜晚我叫上了一個朋友，一路一整片夜空，星星點點。穿過公園的路上安靜得像真空，彼此間的呼吸一起一浮聽得清晰，不遠處的公路上零星的車燈拼湊成流動的線。湖邊草坪上燒烤的氣息久久不散去，人群戀戀不捨三三兩兩地聚著，面孔在一片黑暗裡看不真切，只能聽見簌簌的歡笑一聲高一聲低地從各個角度傳來。三兩步就走到了湖邊，巨石堆成的駁船碼頭在夜色下孤零零地躺著，躺成美人的曲線，好像妖嬈著，又好像平靜得像個蒼老的婦人。我們坐在碼頭盡頭不說話，身邊的天鵝發出怪異的聲響，氣氛卻也絲毫不尷尬。這樣靜靜地看著湖面，就像整個天地都是空的，多像夢啊。對岸依雲小鎮的燈火爬滿了整個山坡，隔著遠遠的距離閃爍著顫抖的光，一陣明明滅滅。我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千尋，闖入了神秘仙境，看得到的對岸那麼熱鬧卻也不是家；覺著身邊的人那麼親切卻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我對朋友說，你知道么，站在沙漠里仰望星空和在海面深處一樣，天空不再是展開的樣子，而是在邊緣落下，畫出整片的弧線，人就像置身在飄著雪花的水晶球里，明明彷彿是站在世界的中心卻感覺那麼渺小。我知道他不明白我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成篇的故事堆在心裡，堆得久了開始蒙上灰塵，脫口而出的矯情讓我自己都一陣惡寒。但我自己也知道不是的。

洛桑就像是荒島，沉默著像個耄耋老人，直到朋友說，如果站在對岸看我們，洛桑也是燈火通明的。原來看自己看得最不真切完整的是自己。洛桑太靜了，當一切喧鬧都平靜下來，每個人都必然被迫面對赤裸裸的自己，奮力奔跑掩蓋也逃不過對自己的注視。浮躁的心境不願學會沉澱，心甘情願地被無邊的死寂大口地吞噬。

2016. 於瑞士洛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