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戴克里先開始,羅馬帝國的首都就不是羅馬了?
對於羅馬帝國(西羅馬帝國)晚期,帝國的首都在哪裡,好像很多材料有矛盾。請問一下,是不是從戴克里先開始,羅馬帝國,以及後來的西羅馬帝國的首都就完全不在羅馬了?據說戴克里先有自己的駐地,君士坦丁則遷都東部,東西帝國分裂之後,西部的皇帝前期在米蘭,後期在拉文納,是這樣么?
那麼,首都離開羅馬城是不是從戴克里先開始的?
首先有一點必須要澄清的事實:後期羅馬帝國的行政中心雖然已不在羅馬城,但羅馬作為帝國首都的地位從未被以任何官方形式撤銷或變動;西羅馬帝國直到滅亡也從未出台過任何一紙敕令宣布羅馬不再為帝國的首都,相反帝國政治和經濟中心從羅馬向其他城市的轉移是一個緩慢漸進的過程。
三世紀危機期間,政局持續動蕩,帝國內外交困,皇帝停留在羅馬城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一方面,遠離羅馬城意味著遠離了帝國的傳統政治中樞及與之相對應的一系列盤根錯節的利益關係與糾紛,這對於親眼目睹了一個個在禁衛軍刺刀下皇冠落地故事的當政者而言,無疑是有充分現實需要的;另一方面,已經平穩運行了近二百年的帝國邊防體系在三世紀危機期間面臨崩潰——從艾伯雷肯(Eboracum)到特里爾(Augusta Treverorum),從西米烏姆(Sirmium)到耐蘇(Naissus),從帕米拉(Palmyra)到安條克(Antiochia),曾經的堅固防線變得不堪一擊,皮克特人(Picts)、哥特人(Goths)、阿勒曼尼人(Alemanni)、赫魯利人(Herules)、朱頓基人(Juthungi),更不必提羅馬人的老冤家波斯(薩珊)人,紛紛抓住機會大舉侵入羅馬領土,一時間邊患四起烽煙滾滾。在這樣的外部環境下,皇帝為了維持其權威,獲得來自軍隊和民眾的雙重支持,往往需要長期在外征戰視察。而原有的分層布防、流動邊疆防禦模式的崩潰迫使帝國將防禦重點放在萊茵河與多瑙河邊境地帶,致使身居內地的羅馬城作為首都的合理性不斷受到現實的質疑。深諳實用主義之道的羅馬人自然不會在日耳曼和薩珊大軍前固守缺乏實際意義的精神傳統,他們迅速地根據邊境局勢的發展做出反應,將原本集聚於羅馬城的各級行政權力逐層向邊境地區的軍事單位下放,以縮短命令下達與執行間的時間差,更有效地應對不斷增加的軍事壓力。這種權力下放的一個必然結果,就是一部分邊境城市(相對羅馬而言,往往並非處在邊疆)的崛起——約克、特里爾、科隆、卡農圖、西米烏姆、尼科米底亞、安條克等都是比較典型的案例。隨著邊防壓力的持續增大,這些城市成為帝國新的區域行政中心幾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可以說,只要此時的羅馬帝國還試圖在新形勢下的變局中存活下來,就必須將羅馬城六百年不可撼動的政治權威請下神壇。三世紀危機期間的羅馬皇帝們,清一色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比起既不臨海又偏離行軍要道的羅馬,米蘭在防禦北境日耳曼人侵擾上的戰略重要性瞬間被凸顯了出來,故而自加里恩努斯(Gallienus)開始,帝國的實際行政中樞就已經轉移到了米蘭。
(圖片來源:自製)
這裡值得稍微一提的是,三世紀危機期間分裂出去的高盧帝國(Gallic Empire,為名義上獨立,法理上仍歸屬羅馬統治)和帕米拉帝國(Palmyrene Empire,分裂稱帝)各自領有其行政意義上的「首都」。高盧帝國260年至271年間的行政中心為科隆,271年後遷至特里爾,直至274年高盧諸行省復歸羅馬中央政府統治;帕米拉帝國的行政首都位於帕米拉,由女王芝諾比婭(Zenobia)代其幼子瓦巴拉圖斯(Vaballathus)攝政,該城後因叛亂被皇帝奧勒良(Aurelian)下令摧毀。以上兩者都屬於三世紀危機期間的分裂政權,帝國真正的政治中心仍位於羅馬城,只是其重要性正不斷被削弱。羅馬城真正退出帝國政治舞台的中央,則要回溯到另一位著名的改革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身上。
戴克里先於286年將帝國行政系統二分,由馬克西米安(Maximian)統領西部諸行省,自己則管轄東部各省。作為一個出身卑微又胸懷大志的皇帝,戴克里先對羅馬城腐朽的官僚與貴族傳統深惡痛絕,羅馬市民對娛樂競技的痴狂和與生俱來的不可一世的姿態更使得他即使在繼位後也極少拜訪這座永恆之城。絕大多數時間戴克里先都將自己的朝廷設在小亞細亞的尼科米底亞;與之對應的,他的同僚馬克西米安也對羅馬引以為豪的榮耀與輝煌不感興趣,而是在米蘭大興土木,修建了新的皇宮、長達470米的競技場和一系列規模宏大的公共浴場,儼然似與羅馬城較量個高下。
(圖片來源:自製)
七年後的公元293年,戴克里先在帝國東西分治的基礎上再次對行政權力進行分割,建立了著名的四帝共治制度(Tetrarchy, Tetrarchia),在保留原來兩位正皇帝(稱奧古斯都)的前提下另設兩位副皇帝(稱愷撒)分權治理,其中東帝國愷撒為伽列里烏斯(Galerius),西帝國愷撒為君士坦提烏斯一世(Constantius Chlorus)。四帝共治制度的確立同時也標誌著帝國四個新行政首都的登場,按照地域和統治者頭銜對照劃分分別為:
- 東帝國正皇帝/奧古斯都——尼科米底亞
- 東帝國副皇帝/愷撒——西米烏姆
- 西帝國正皇帝/奧古斯都——米蘭
- 西帝國副皇帝/愷撒——特里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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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帝共治制度從誕生之日起就註定了難以持久,其內生性的制度缺陷在一開始就為日後的內戰與紛爭埋下了禍根(具體過程可參見我此前的文章拜占庭千年風雨(三):重鑄帝國),為君士坦丁這樣憑藉強大的軍事實力和高超的政治手腕崛起的規則破壞者留足了自由發揮的空間。戴克里先死後不到十五年,這套制度就被徹底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中,在內戰中得勝的君士坦丁成為了整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君士坦丁對戴克里先的制度設計能力或許不敢恭維,但他與戴克里先卻共享著同一點認知:羅馬,這座承載著帝國昔日輝煌盛景與歷代帝王先賢榮耀記憶的七丘之城,已經在新世界的大潮衝擊下步履蹣跔,她遲緩的動作與一步一踱的腳步已經跟不上滾滾向前的時代車輪。遠方地平線上的野蠻人正躍躍欲試,帝國的各個角落裡也正孕育著許多隨時準備野蠻生長的新生力量;灶神廟中熊熊燃燒的永恆之火雖然尚未熄滅,羅馬城那閃耀了七百年的光彩卻正在悄然黯淡。是時候為歷史畫上一個分號,為過去的輝煌尋覓新居了——金角灣邊的新七丘上,新羅馬(Nova Roma)就此奠基。
抒情完畢。
新羅馬——君士坦丁堡正式被作為首都投入使用是在公元330年,從這一年一直到395年狄奧多西一世逝世,君士坦丁堡和米蘭作為東西帝國的行政首都(羅馬依舊是名義上的首都與全體羅馬人的精神象徵,但重要性已經一天不如一天),各自發展成為其統治地區內最為重要的城市。狄奧多西死後,東西帝國再未能實現統一,狹義上的西羅馬帝國與東羅馬帝國之分也以此為界限拉開序幕(相比之下,英語世界一般以君士坦丁堡正式奠基的年份,324年,為東羅馬帝國的開端,但學界的相關爭論始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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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帝國在年幼而缺乏獨立能力的皇帝霍諾里烏斯(Honorius)的統治下陷入了長期的動蕩與不安之中,而帝國政府應對愈來愈緊迫局勢的手段之一是遷都——公元402年,面對亞拉里克一世(Alaric I)率領的哥特大軍對義大利本土步步緊逼的攻勢,霍諾里烏斯果斷將朝廷從米蘭遷到了拉文納(Ravenna)。對於此次遷都的解讀,一般包括兩點:其一,拉文納面對大片泥濘沼澤地,背靠亞得里亞海,城池易守難攻(後來被證明並非如此,拉文納不僅屢次失陷,還在進入中世紀後因為人工對沼澤地排水而徹底失去了海陸通道,成為了一個內陸城市);其二,拉文納港市交通便利,與東帝國的貿易往來發達,遷都於此更有利於與東帝國保持緊密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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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文納作為西帝國的行政首都,一直延續至476年末代皇帝羅慕路斯·奧古斯都(Romulus Augustulus)被逼退位。但拉文納的重要性並未隨著西帝國的滅亡而煙消雲散,其後的奧多亞塞(Odoacer)政權、東哥特王國(Ostrogothic Kingdom)與拜占庭帝國再征服義大利後設立的拉文納督主教區(Exarchate of Ravenna)依然以拉文納為行政統治的中心,直至751年該城被倫巴第人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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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再補充一點關於東羅馬帝國首都的內容;儘管君士坦丁堡作為東帝國首都一直延續到了其生命的最後一刻,但其間並非沒有波瀾。663年,拜占庭皇帝君士坦斯二世(Constans II, Κ?νστα? Β)將其行政班底自君士坦丁堡帶到西西里島城市錫拉庫扎(Syracuse, Συρακο?σαι),並一度傳出他準備將首都遷往錫拉庫扎的流言而引發騷亂;他在668年的意外遇刺也很可能與此有關。而對於他出奔西西里的原因,向來有多種說法——有學者認為與新近崛起,刀鋒直指君士坦丁堡的阿拉伯正統哈里發有關;有學者認為宮廷權力鬥爭是主因;有學者認為此次行動是單純的前往義大利征討倫巴第人的一次軍事遠征;另有觀點認為民眾對他無力抵擋斯拉夫人與阿拉伯人的進攻大為不滿,民怨滔天,致使他對首都的安全環境感到絕望,情急之下出走。個中緣故具體為何,就不在此處多做分析討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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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補:1204年至1261年間的拜占庭,在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後長期處於分裂狀態,為了對照也在此處附上各分裂政權的首都:
- 尼西亞帝國(1204-1261)——尼西亞
- 伊庇魯斯專制國(1205-1337,1356-1479)——1205年至1337年,1430年至1449年定都於阿爾塔(?ρτα),1356年至1430年定都於約阿尼納(Ιω?ννινα),1449年至1479年定都於安格洛卡斯特洛(Αγγελ?καστρο)
- 特拉比松帝國(1204-1461)——特拉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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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人對「改傳統」的東西本身就十分抵觸,強行撤銷一個已經存在的建制會被整個體質的人辱罵,所以羅馬人的方法是在建制上蓋新建制。羅馬城就算是在晚期西帝國徹底喪失大部分的行政中心位置,一些儀式性的功能仍然多多少少地被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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