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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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秦觀傳唱度最廣的故事，應該是他和蘇軾的妹妹的八卦故事。可惜這八卦是假的。

蘇小妹既不見於正史，也不見於蘇軾和家人的各種書信中。按照傳說中蘇小妹的人設，作文水平和思想覺悟都比兄長蘇軾要高。

蘇軾，被李清照稱為學際天人，連一直懟蘇軾的宋神宗，都覺得蘇軾比李白還厲害。所以，蘇小妹這樣比學神還神的人，只能是個傳說。

二

我們來說說秦觀一些有據可循的八卦。

秦觀有一段時間在京城居住，有一高官請他吃飯。宋朝時像這種高端飯局，都會找美女來唱唱曲，跳跳舞，活躍一下氣氛，順帶著勸勸酒。

有時候會找官妓，是政府專門養的一批從事這種服務行業的人。更高級的，有專屬於自己家的家妓。

顯然，京城的高官，是有能力養很多家妓的。飯局上，有漂亮的家妓出來站台，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

這位請秦觀吃飯的老兄，為了顯示自己蓄養的妹子質量高，就把最漂亮的叫出來給秦觀勸酒，這個妹子叫碧桃。

秦觀作為一名專業詞人，自然是此間高手，撩妹達人，對妹子說：「我幹了，你陪不陪哥哥啊？」

主人心裡很不爽，暗罵：「秦少游你個臭流氓，勾搭我妹子」，表面上卻只能客客氣氣：「哎呀，我家碧桃不會喝酒。我替她，我替她，幹了！」

結果，酒還沒倒滿，就聽碧桃說：「今天為了觀哥哥，我拼了！」一口氣吹了一整瓶。

秦觀很感動，然後完全不考慮主人的感受，當即寫了首極其曖昧的詞送給碧桃：

虞美人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

亂山深處水瀠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簡單解釋一下，這首《虞美人》什麼意思。

大意是說，碧桃啊，你真是個小仙女，可惜只能待在這個破地方獨自憔悴。你現在不惜為我喝醉，恐怕等你酒醒了，我只會讓你流淚。

更可恨的是，飯局上的所有人都覺得，這詞寫得真好，碧桃待在這破地方確實可惜了。

「以後碧桃再也不許出來見外人了！」主人說。

大家看到主人這時臉已經綠了，帽子好像更綠。

三

秦觀類似的緋聞其實不少。

有一次在揚州，也是飯局，也是主人找家妓來陪酒。期間主人去上廁所，好巧不巧，這時候風還把燈吹滅了。

這個妹子比碧桃更主動，趁著黑鑽到秦觀懷裡，然後…此處和諧掉好多字。我們的秦學士，按照慣例，把這事也寫成了詞。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美女，如此愛慕秦觀呢？因為秦觀的詞寫得確實很牛。在宋朝的娛樂圈，詞寫得好，就是電是光是神話，是唯一的superstar.

像柳永這樣的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是靠妓女養著的，最後連喪葬費都是一堆姐姐妹妹們湊的。

柳永是個窮屌絲，尚且如此，秦觀是個學士，國家高級公務員，所以更不奇怪。

四

那麼我們就來說說秦觀的撩妹絕技——他的詞。

有一個理論，一個人的裝逼程度，要看圈外人和圈內人評價的差值。

比如某某專家，粉絲無數，在粉絲眼裡，學富五車，簡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神；但真的在學術圈，卻是籍籍無名，甚至一些言論無常識、無依據，錯漏百出，一直為人詬病。

這行內行外的落差，就是這個人的裝逼值，虛名度。

有些人的這個值是正數，說明這個人的名聲有些虛；有些人這個值是負數，那麼這個人就是真才實學，甚至是才比名高。

顯然，秦觀屬於後者。

蘇軾這樣的學術大神，曾經把秦觀的詞中的兩句話「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寫到自己的扇子上。

蘇軾這個人，脾氣很直，而且口無遮攔，懟過很多人，包括自己的領導程頤、鐵哥們司馬光。

他能把秦觀的詞寫到扇子上，說明真的是被折服了。

五

秦觀的詞到底好在哪呢？

清人馮煦稱

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詞心也。

葉嘉瑩先生解釋說：

其所以然者，我以為就在於秦觀最善於表達心靈中一種最為柔婉精微的，與他人之以辭采、情事，甚至於學問、修養取勝者，都有不同的緣故。

這柔婉精微體現在哪裡呢？比如這首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

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

寶簾閑掛小銀鉤。

寒是漠漠的，煙是淡的，畫屏是幽的，一切都那麼輕，如同夢一樣，此時連愁緒都是細如絲雨。最後看到帘子靜靜地掛在小銀鉤上。

所描述的景象，輕柔到，你讀的時候都不敢太大聲音，怕驚擾了這份幽靜；精微到，你似乎能看到那片片飛花、條條絲雨，似乎伸手就能去放下小銀鉤上的寶簾。

另外一首詞

畫堂春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捻花枝。

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小雨初晴，獨自一人在花園裡去手捻花枝，捻了一會卻並不摘下，而是鬆開了。

此時夕陽斜照，默默無語，誰能懂我？

這細膩的情感描寫，行為藝術般的動作，嘖嘖嘖，文藝女青年最愛，路轉粉是分分鐘的事情。

六

女粉絲愛秦觀愛到什麼程度呢？

長沙有個女粉絲，專業歌手，每天什麼事都不幹，專門唱秦觀的詞。關鍵是，她都沒見過秦觀，但就是愛，到靈魂的那種。

終於有一天，秦觀路過，去聽她唱歌。看見她桌子上放著自己的詞集，除此之外沒有一本帶字的書。

秦觀問她：

「秦觀是誰？你怎麼有他這麼多詞？」

女粉絲當即給秦觀安利了秦觀。

秦觀又非常傲嬌地問：

「你也就是愛秦觀的詞，等你真見到他了，沒準就不愛了。」

女粉絲說：

「能給秦學士做妾，我死了都值了。」

秦觀再一次被女粉絲感動了，對她表明了身份。

這個女粉絲大叫：

「媽！快來！秦觀來了。」

估計她媽媽也是秦觀的腦殘粉，母女兩好吃好喝，鋪床疊被地伺候了秦觀好幾天。

最後秦觀臨走的時候，女粉絲含情脈脈地說：

「我今後為你守身如玉，只盼你北歸的時候，順路能回來看看我，我就知足了。」

電視劇里，一般出現這樣的台詞，最後都是等不到的，也不知道誰規定的。

所以，這位女粉絲，最後也沒等到秦觀。因為秦學士還沒等到朝廷讓他北歸，就死了。

但是這個女粉絲不知道，還在一直等著。直到忽然有一天，她夢到了秦觀來和她道別，馬上覺得不對，因為這麼多年她都沒夢到過秦觀。

所以她懷疑這是魂魄託夢。隨即差人去沿途打聽，果然得知秦觀已死。她就著了喪服，奔到秦觀的靈前，拊棺慟哭而死。

七

也有人不喜歡秦觀的詞。比如總被蘇軾吐槽的程頤程老師。

秦觀有一次去見程老師，程老師問道：

「天若有情，天也為人煩惱」是你寫的嗎？

秦觀以為程老師要誇他，很高興，說：

「是的！」

程老師臉一板，說：

「你怎麼可以隨便拿老天爺開玩笑？」

無語。

而且，我懷疑他引的那句詞「天若有情，天也為人煩惱」，很有可能是

天還知道，和天也瘦。

這種矯情兮兮的膩歪詞，程老師肯定是不屑於多讀的，所以記錯了也正常。

八

秦觀的詞，之所以能寫得這麼柔婉精微，是因為他的內心就是敏感多情的。

自然界從來不缺乏景色，只有多情的人才能在景色中體察到情；

生活中也從來不缺乏經歷，只有敏感的心才能在經歷中體悟到人生。

秦觀的敏感多情，雖然讓他的詞纏綿哀婉、震撼人心，卻也讓他一直生活在痛苦裡無法出離。

對於敏感的人，快樂和痛苦都是成倍放大的。

很不幸，秦觀一生，大部分都是在貶謫中度過的。

相比起一同被貶謫的蘇軾、黃庭堅等人，他的敏感讓他承受了比這些師友更大的痛苦。

痛苦與抑鬱是秦觀詞的源泉。他郴州旅舍時，作了一首《踏莎行》，寫道：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王國維對此評價：

少游詞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則變為凄厲矣。

這樣的詞，很凄美，很哀婉，但是總寫這樣的詞，確實很容易折壽。

九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秦觀即便是在被貶謫的期間，日子也沒有好過。被貶處州監酒稅，因為請病假在家抄佛經，被政敵彈劾，再貶郴州。

秦觀當時應該是心情很差，所以經常生病，為排解抑鬱，抄寫佛經，居然也被彈劾。

在郴州的旅舍里，秦觀是懷著怎樣凄慘絕望的心情，寫下了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樣的詞句。

不久，再次被貶，渡海的時候遇到蘇軾。

秦觀說：「我已經為自己寫好了輓詞。」蘇軾說：「我也為自己寫好了墓志銘。」

後來，秦觀路過衡陽，和自己的好朋友衡陽太守孔毅甫吃飯，作了一首《千秋歲》

水邊沙外。

城郭春寒退。

花影亂，鶯聲碎。

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

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

鵷鷺同飛蓋。

攜手處，今誰在。

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孔暗暗吃驚，心想：「少游正值盛年，怎麼會寫出這麼悲愴的句子？」臨別的時候，更是發現秦觀氣色很不好。

再後來，宋徽宗登基，召回元祐黨人。

秦觀的好運總算來了，終於可以與昔日好友再次共赴「西池會」，可是他卻無福消受了。

走到滕州的時候，秦觀去遊覽華光亭，口渴了，叫家人去打水來喝。

水打回來了，秦觀看著玉盂中的粼粼水光，嘴角含笑，結束了一生的痛苦。

十

秦觀的死訊傳到蘇軾那裡。秦觀的這位老師兼兄長，痛哭不已，道：

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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