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很多人看不太懂《道士下山》,那如何理解這部電影呢?

  「這是曾經拍出過《霸王別姬》的導演啊.......」這句影評被視為最經典的「吐槽」,反映了眾多觀影者對陳凱歌導演新作《道士下山》的失望。

  

  口碑爛,無過高期待,我只是看看。初見宣傳海報時,其中一幅很吸引人,王寶強所扮演的小道士走下懸崖繩索上,那就是下山的路,後面跟著幾隻俏皮的鵝。

  

  鵝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不同於雞鴨,代表一種靈性與智慧。我很喜歡那副宣傳海報,那一份輕靈、仙氣讓我很期待,猜想這大概是一部有很中國味、武俠味的電影吧。

  

  但很可惜,海報中的飄逸、輕靈在整個《道士下山》中蕩然無存,海報中的場景電影也沒有出現。

  

  要塑造道學高人,電影中的「仙氣」還是有所體現的,比如所謂日練、月練,猿擊術似乎借日月之精華,凝聚通身之血氣,成為一招制勝的絕招。而在使用這兩招時,郭富城扮演的周西宇和張震扮演的查老闆均有一股仙氣,一派宗師的即視感,但很奇怪的是,他們通身發光,猶如天神下凡,不像仙,更像神。

  

  神自然也是屬於道學體系,但神的境界不及仙,神的形象一般是武者,而仙多是白髮老者,智慧之人。

  

  電影最具仙氣的還是開始的道觀,一群不諳世事的小道士,在師傅的呵護下,無憂無慮生活在一起,堪稱世外桃源。而在結尾,查老闆與何安下終成一代高人,視野不再局限於人世愛恨情仇,而是時間與宇宙,一種刻意營造的仙氣也徒然而生。

  

  儘管如此,我仍然有些失望。無形中,我總是把《道士下山》當作一部武俠電影,我所期待的很多武俠元素,它都沒有呈現,而導演也根本不想講一個武俠故事,而是借武俠、功夫的外殼,試圖完成一個人生哲學命題。

  

  但我對它的興趣在於,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電影,它的文本解釋張力遠遠超過多數人的想像。如果用一句總結:《道士下山》試圖闡釋道學背景下的中國人生存哲學。

  

  中國古人的思想、智慧比較繁雜,但用儒釋道三家之理論基本能解釋中國人的行為。在《道士下山》,闡述的視角就是道學,通過何安下的眼睛,窺探中國人的生存哲學。

  

  由於從小被拋棄,自幼在道觀長大,何安下被設定為一個什麼不懂的小孩:聽師傅的話,且是個武痴。他的下山、上山之旅,實際上是道學效用的檢驗之旅。這個過程表明,如果信奉道學,想大徹大悟,人的一生會怎麼度過。

  

  電影里,何安下下山後遇到的第一個命題就很大,究竟能否以暴致暴?用個人暴力對抗人世罪惡時,個人暴力究竟算不算是一種惡?

  

  傳統武俠、江湖,講究的是快意恩仇,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如果沒有這種個人英雄主義,武俠的魅力也蕩然無存,追求武道也喪失了現實層面的功用。在一個道士身上,來探索追問這個命題,也是合適的,畢竟道士並非簡單的江湖之人,除了武藝,他還得修道,有高一層的人生境界追求。

  

  這是一個潘金蓮式的故事,人物形象也高度雷同,只是何安下雖是武松的角色,並血氣、性格迥然不同。

  

  一邊是自己尊敬的師傅,一邊是勾搭謀命的狗男女,何安下最後還是選擇了以暴制暴,因為他要給好人崔老闆報仇。但他如願報仇後,卻陷入了掙扎。對不對他不知道,於是跑進了廟,跪在佛前想躲避靈魂的拷問。

  

  如松是一名佛法高深的和尚,已經大徹大悟,六大皆空,他一眼看透何安下心中的困惑。對於何安下報仇行為,他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鞭笞了何安下,並讓他跪在佛前懺悔。這何嘗不是導演的態度?

  

  而電影的最後,查老闆面對摯愛周西宇被謀害,毅然選擇了報仇,並稱假如縱容他人行惡也是一種惡,以暴制暴似乎獲得了正當的名義。

  

  二者的情況類似,但同一部電影卻暗含了兩種態度,這不得不讓人深思,二者究竟有何不同?

  

  其實不難發現,何安下最開始的報仇是小人式的,極其歹毒,偷偷砸船和謀害相差無幾;而查老闆的報仇則是君子式的,一切坦坦蕩蕩,不殺無關之人,殺人時也是替天行道。

  

  同樣是報仇殺人,評價卻截然不同。這實際上折射出了中國人看待問題的一種偏好,品行必須是君子式的,重視過程而大於結果。

  

  如何報仇,如何揚善懲惡,是何安下下山後面對的第一個問題。

  

  而何安下遇到的第二個問題,則是性的覺醒。

  

  他是小道士,幾乎什麼都不懂,但他的身體在生長,當第一次看到崔老闆和自己的嬌妻在床上翻雲覆雨時,他大受刺激,性也在慢慢覺醒。

  

  所以中毒後,他才會說出「我想和師娘睡覺」。

  

  林志玲所扮演的師娘,嬌態百媚,她何安下下山後遇到的第一個女人,也是何安下的性啟蒙。當何安下真正遇到那個他所愛之人——王香凝,他沉淪了,電影以含蓄的方式表明,就算他也無法對抗肉慾。

  

  崔老闆最初也是一名道士,當他遇到少女版的林志玲時,他決定放棄道士的身份,投身肉慾,成為一名俗世中人。何安下也面臨同樣的選擇,可是他遇到的王香凝是一名有婦之夫,且人家什麼都不缺,唯獨只缺一個孩子,基於考量,何安下只選擇放下,用武道來對抗肉慾。

  

  何安下與崔老闆有何不同,最大的不同恐怕就是武道,崔老闆雖是道士,卻對武道一竅不通,而何安下自始至終是個武痴,見到高深的武功就想學,對武道的痴愛正是何安下進階高層次人生境界的保證。

  

  修道,無疑需要禁慾。何安下要想成為高人,也必須通過俗世中愛的關卡,電影以較為少的篇幅完成這了命題。

  

  那麼,何安下遇到第三個命題是什麼?

  

  答案是恩怨和執念。

  

  彭乾吾、周西宇、查老闆構成了恩怨的第一代;趙心川、彭七子、何安下構成了恩怨的第二代。這個恩怨和武術傳承有關,彭氏太極門絕招猿擊術傳給了師弟周西宇,作為彭家之後彭乾吾一直耿耿於懷,從而引發了怨念。

  

  趙心川是上一代恩怨的犧牲品,正因為上一代的往事,導致師傅彭乾吾不想兒子重蹈覆轍,用盡心機要除掉趙心川,為的就是讓兒子彭七子安然接位傳承。

  

  趙心川的扮演者是陳國坤,《李小龍傳奇》中李小龍的扮演者,電影中趙心川的形象也有一絲李小龍的神韻,尤其是他對武術摒棄門派之見、持交流融合之態度與李小龍的武道相通。當何安下想學九龍合璧時,趙心川沒有保留,展示了一遍。但這樣的人物註定是反叛式的,不為門派所容,往往結局是悲劇式的。

  

  作為門派的領頭人,彭乾吾功夫不低,其九龍合璧更是厲害,稍稍不及猿擊術。但彭乾吾一生活在暴戾之中,一切只因為父親臨終前,選擇了師弟周西宇。這種挫敗激發了他內心的暴戾與歹毒,他執要拿回彭家的猿擊術,那是一個門派的尊嚴,也是他個人的尊嚴,恩怨就此種下。

  

  在這段江湖門派恩怨之中,何安下領悟到了什麼?

  

  電影表現得較弱,沒有觸及問題的根本。恩怨最後還是以血化解,父親為兒子抵命,何安下的「放下」更像是一種對人世的看透厭倦,而非真正意義上的透徹放下。

  

  假如,電影表明,猿擊術只不過是一種人生境界,並非一種武術秘訣,所謂恩怨不復存在,執念不過是一種荒誕,何安下則真正領悟透了人世恩怨,破解了第三個命題。

  

  江湖是什麼,不過是一場人世浩劫。何安下的下山之道,他必須經過這些人生重大命題:是否要快意恩仇,是否要爭名奪利(包括美人),是否要掙脫恩怨放下執念。

  

  何安下,何時安然放下?只有放下了這些,何安下才真正放下,成為道學中的高人。

  

  執念究竟是什麼?就算是周西宇、查老闆,修鍊猿擊術已到了至高境界,但放不下心中那份愛的執念,他們還是世俗中人,無法成為得到高人。周西宇臨死前不肯咽氣,如松和尚的點撥,其實就是叫周西宇放下執念,這樣人才能解脫。

  

  倘若何安下放不下執念,就算他對武道再怎麼痴迷,也最為成為周西宇、查老師式的人物,無法真正修道成為得道高人。

  

  然而,這部電影在完成上述使命的同時,又有些讓人生厭,原因是導演想法凌亂。一部好主旨的作品,最後成效如何,受眾如何反應,還得完成度。

  

  在我看來,在《道士下山》這種宏大主題的敘事中,陳凱歌所交出的完成度難以讓人滿意。

  

  何安下是小孩式的小道士,慢慢成長為一代高人。而王寶強的氣質,除了符合小道士的「小」,其他均不符合。沒有靈氣,也沒有悟性,更可怕的是他的表演是災難性的,誇張的笑聲傳遞給觀眾不是人物的單純憨厚,而是一種遊離戲劇之外演員個人特質,和劇中人物完全不在同一頻率。

  

  作為靈魂人物,何安下人物塑造的失敗,讓上述命題的展現大打折扣,甚至不少人都不明白,這個零碎的故事究竟意欲何為。

  

  陳凱歌不想故事斷裂,用一種奇怪的人物邏輯把三個命題串聯起來,使得劇中人物就是一張網,營造一種高度模擬的人世,但問題是,這種人物的內在串聯相當笨拙,甚至是愚蠢。

  

  從根本上而言,這是兩個故事,前一個是潘金蓮式的家庭倫理劇;後一個則是豪門恩怨,殃及兩代人。兩個故事,三個命題,內在的串聯讓人無論怎麼聯想,都有一種斷裂感。

  

  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武打場面,堪稱精彩,高質量的動作高潮場面大致達到驚人的4-5段,讓人又意識到,這還得算一部武俠功夫電影。風光秀麗的環境,是武俠電影的痕迹;民國背景設定,以及打戲的風格,又更像是一部功夫電影。

  

  彭乾吾與趙心川的師徒對決,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這場打戲也把彭乾吾的陰險歹毒展露無遺,揭露了太極門的恩怨之門。彭七子、何安下中毒後與周西宇的打戲,小試牛刀,有一份禪意,掃地道士的形象深入人心;周西宇與彭乾吾的同門對決,堪稱慘烈,猿擊術真正露面,帶出一段江湖恩怨;查老闆與腐敗軍官的打戲,黑雲壓城,緊張優雅,有一種黑幫電影的即視感;最後的恩怨決鬥,更像是一場門派、武術之爭,猿擊術毫無爭議獲勝,主角終於醒悟,放下執念。

  

  每段打戲,設置都很用心,從視覺奇觀來說,都相當不錯,至少看得很過癮。從動作設計來看,走的是寫實風格,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有一種《一代宗師》的感覺,部分片段也有抄襲嫌疑。

  

  但這種寫實卻相當不徹底,電影夾雜了大量的特效,來用展現九龍合璧、猿擊術等武術效果,而更多的慢鏡頭,則大大弱化了寫實派的審美韻味。

  

  在我看來,正是這種雜糅和導演的野心,毀了這部電影。

  

  《道士下山》有不錯的小說文本,改編難度亦不大,如果忠實主題,踏實完成,應該是一部佳作,但離神作還是有點距離。陳凱歌的野心在於,他借著電影想嘗試一些全新的東西,在大的故事脈絡下隱藏執念。

  

  陳凱歌從不避諱他對新事物的興趣,甚至常常會親身嘗試,這種獵奇心態往往是災難性的。

  

  偷吃肉中毒,心智被蠱惑,變成蛤蟆之類的怪物,這種表現手法相當荒誕,完全與中國文化不搭。

  

  變成怪物後,人物內心的慾念凸顯,為了表現這種慾念,於是出現了很多幻覺影像;在師娘沉船海底之時,也用了幻覺影像,這種表現手法也不是中國傳統,相當西化而現代,與整個電影所營造了中國味完全不匹配。

  

  在文本之中,陳凱歌又加入了同性之愛,讓兩個道學高人愛得上演一曲愛情悲歌,在前有《霸王別姬》之神作,這種再次運用實屬不智。

  

  不過,有意思的是,猿擊術一陰一陽,分為日練、月練,似乎通過陰陽交合,才能明白真諦修鍊成功。電影也含蓄指出,猿擊術需陰陽交合,才可大功告成,也不難看出,周西宇是陰,查老闆是陽。

  

  從外形上看,郭富城所扮演的周西宇更符合陽,而電影中,查老闆還是一個戲子,在中國文化中,這種人物設定就相當於陽氣不足,更符合陰的特質。為何查老闆是陽,周西宇是陰,著實讓人費解?

  

  男男結合,才是最強組合。這如希臘傳說相吻合,過去人都是雙面人,被劈開後,人都在尋找另一半,那就是愛人。於是,就誕生了三種組合——男男、男女、女女。在這三種組合下,男男才是最高最強的組合,彰顯了對原始男性力量的崇拜。

  

  周西宇、查老闆一起同住山洞,修鍊了幾年,大功告成後卻分道揚鑣。究竟是什麼讓他們要分開?

  

  按周西宇的話說,是希望查老闆回顧戲劇舞台,希望他能娶妻生子。

  

  這種解釋相當無力,修鍊猿擊術這種高深的道學武功後,人生的追求還停留在儒家之中,相當可笑。如果說,是同性之愛的認同困惑、是猿擊術必須追求禁慾的境界,導致二人必須分開,則較為合理。

  

  各種雜糅,導致了文本的混亂,也使得觀眾有些凌亂。但電影中,最大的問題還在於道佛邊界不分。

  

  儒釋道是中國人的生存依據,相當大程度上,三者早已雜糅,共同塑造了中國人。但三者還是有著明顯的界限,在很多問題上,是不能混在一起的。

  

  說到底,儒釋道都是讀書人之道,思考人生究竟走向何處,而普通老百姓汲取一些養分、獲取一絲慰藉罷了。

  

  儒學講究入世,建功立業,治國平天下;道學則要求出世,歸於自然,心靈自由,暢遊於世界萬物。而佛學調和其中,更像是人生的一劑雞湯,講究因果報應,禁慾揚善。

  

  從人生境界而言,無疑道學最高,但在電影中,如松和尚才是高人,他既指點了何安下,又指點周西宇,難怪上映後招致道學之人的批評。

  

  佛學、道學二者涇渭分明,電影本是道學主題,太極、八卦、道士均是道學元素,得到了有力的展現,但同時,電影也用相當戲份弘揚佛學智慧,諸多語言是佛學話題體系之中,更有懺悔這樣的西方宗教字眼,讓人相當不適。

  

  不過,電影最後的走向是對的,高人最後都是隱世,這種歸隱並非「大隱隱於市」,而是寄情自然,徹底遠離人世俗事,從而禪悟時空(時間、宇宙)。

  

  用道學、佛學的智慧,思考傳統武俠的快意恩仇、以暴制暴以及江湖門派恩怨,其實是反武俠的,而得到的結果無非是放下、隱世,進入道學最高境界,羽化登仙。

  

  但這個簡單的命題,陳凱歌似乎弄得有些複雜,混雜各種體系的語言,使得中國文化味不夠深入人心,而整個故事有些零碎,人物所面臨的抉擇、困境表現得相當薄弱,缺乏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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