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阿凡達》里的潘多拉星球?
在政治哲學上,學界對沃格林的推崇越來越高。元旦剛過,就看到譯林版的《秩序與歷史》的第二部《城邦的世界》。在20世紀50年代,這位德裔政治哲學家,在《新政治科學》中提出一個陌生而突兀的命題,「現代性的本質就是諾斯替主義」。
我說過,好萊塢電影的屬靈地圖,大而化之,是清教徒傳統與諾斯替主義的劃江而治。在沃格林眼裡,整個世界,應作如是觀。所有活著的人,都對活著不滿意。於是帶出對自我的兩類評價。「我」,或者是肇事者,或者是受害者。政治觀念,則由自我認知決定;所以也有兩種基本模式。要不,世界原本美善,是我拖累了這個世界。要不,卿本佳人,但世界在本質上太拙劣了。我的肉體,配不上我的靈魂。宇宙對人類來說,就像一個裝修簡陋的小戶型。
現代性的本質,是我們能夠想像一個配得上我們的世界。
清教徒的本質,則是我們必須被拯救,才能配得上這個世界。
我不想仔細區分電影的思想史成分,但總的來看,卡梅隆給我們的,是一個發生在外太空的、左翼的、諾斯替主義的和泛靈論的群體性事件。諾斯替主義,是希臘哲學晚期的一種思想。他們將一種隱秘的、關乎拯救的智慧,稱之為「諾斯」。「邏各斯」是可說的,諾斯是不可說的。諾斯替主義相信人透過自身的努力,可以拯救自己。把我們高超的靈魂,拆遷安置到一個更美的世界。
柏拉圖的《會飲篇》中,有一段極富諾斯替色彩的對話。有個女巫,叫狄俄提瑪,她教導蘇格拉底什麼是哲學的智慧。她說,只有極少數人,有一種屬靈的情慾,就如大多數男人對女性的情慾一樣。所謂哲學家,就是屬靈的情種,他們對真理的奧秘動情,成為上帝與世人之間的精靈。
這段話,可稱為「文曲星下凡」的一個泛靈論版本。
在新約教會初期,諾斯替主義者曾借用基督信仰,來表達這種隱秘智慧的求道方式。被教會的大公會議判為異端,從此在思想史上隱忍了一千年。
沃格林認為,當近代啟蒙運動的世界觀,開始抗衡清教徒世界觀後,諾斯替主義在思想史上重新展開,形成了人類對現代性的追求。
諾斯替主義並非一種完整的思想或宗教;而是思想史上的幽靈,一種靈魂的寄生物,必須附在寄主身上。希臘哲學、基督教都曾是它的寄主。近代以降,科學主義和社會主義,成為了諾斯替主義新的寄主。
最近,發現帶孩子,也有這兩種模式。一種是我媽媽的。孩子磕碰在桌子邊,就狠狠打桌子;摔跌了,就頓足跺地。然後告訴書亞,不要哭。這裡,既有一種理性主義的因果論,顯明肇事者已受到懲罰;也有一種神秘主義的感應觀,在人與自然的泛靈秩序中,已破除咒詛,獲得補償。
按我說,這是兒童教育中的一種巫術。按沃格林的觀點,我媽媽也應該算是現代主義者。因為現代性的本質,就是一種經過了合理化的巫術。
好萊塢的科幻電影,是比我媽媽更好的例子。《超人》和《星球大戰》後,美國幾乎就沒拍過單純的、基於「科學幻想」的電影。「科幻片」賣座的重要前提,就是還原科學的巫術氣質。
如原始巫術認為,萬物之間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當牛頓宣稱地心引力時,曾被同行視為向巫術觀念的妥協。人們批評他,找不到真正原因,就用神秘的引力來搪塞。後來,當可觀測和重複的數據得到肯定,「萬物間的引力」,才正式從巫術觀念升級為科學理論。
換言之,所謂巫術,是尚未得到理性驗證的科學;所謂科學,是尚未被證偽的巫術。就像一個用眼睛瞄準,一個用紅外線。但與基督教的宇宙觀相比,兩者依然共享著一個認信的框架。第一,萬物之間有確定的因果;第二,若能把握運用這個因果,人就可以呼風喚雨;第三,人可以把握這確定的因果(通過神秘主義的諾斯或理性主義的邏輯);第四,最重要的是,以上三點能夠成立的前提,是在因果律之上,不存在一個有真實位格、有自由意志、並介入萬物之運作的上帝。巫師的信仰,是只要咒語可靠,儀式恰當,連神也不能拒絕作法者的要求。這差不多也是大多數非基督徒科學家的信念。
盧卡斯的《星球大戰》中,真正的高科技,不是數理邏輯能涵蓋的太空艦船,而是成為宇宙間隱秘智慧之終端的「絕地武士」。《阿凡達》也一樣,卡梅隆為潘多拉星球上的隱秘智慧,提供了兩種解釋系統。一是科技版的,生命樹和哈利路亞山(和當初的諾斯替派一樣,借用聖經的敘事框架),乃至整個星球,說到底,是一台遠超過人類智慧的自然之腦。納維人的辮子,就是他們的USB插槽。這是「天人合一」的數碼版。納維人不要十字架,只要USB,就能與自然之腦鏈接,上傳、下載,共享生命信息與能力。這是精緻透頂的諾斯替主義,人與上帝的生命關係,以一種科學巫術的方式,被剔除了倫理性。最終,這種自然主義的智慧,在電影中勝過了人類的高科技。
另一個解釋體系,是納維人對聖母的信仰和敬拜。地球人不是來拆房子,是來拆廟子。因此,這個宇宙性的強制拆遷事件,焦點不再是財產權,而是宗教自由。或者說,財產權原則,本身就內涵著信仰、思想和良心的自由。這也是英美的財產權觀念,與德法的差異。表面上看,財產權在美國憲法中的地位,低於宗教、思想和言論自由,至少不如德國基本法的表達那麼顯赫。但這恰恰體現了一種洛克式的財產權觀念。即財產權從來不只關乎經濟利益,而且關乎人的尊嚴、記憶、信仰、關係及整個生活方式的承載。也就是說,拆遷首先不是一個補償問題,而是一個自由意志問題。
納維人是另一個版本的絕地武士。我相信在續集中,他們能從聖母樹上下載安裝更大的能力。他們是洛克式的釘子戶,是靈魂的釘子戶。從這個角度說,我們與此類似的故事,不是唐德珍們的房子,而是家庭教會的敬拜。
最後,抄一段雨果。他在《悲慘世界》中談論修道院的話,獻給靈魂的釘子戶們:
「一些人聚集攏來,住在一起。憑什麼權利?憑結社的權利。
他們閉門幽居。憑什麼權利?憑每人都有的那種開門或關門的權利。 他們不出門。憑什麼權利?憑每人都有的來和去的權利。」2010-1-11
《王怡:靈魂的釘子戶——電影《阿凡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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