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必死命運」的掙脫,是步往墮落墳塋的開始

首生天使的墮落,源於僭越造物主的企圖。

人類的墮落,源於對必死命運的不甘。

很多文學批評家正兒八經地把托爾金的魔戒等神話小說和文學巨著明著比,奧登甚至聲稱這些書和《戰爭與和平》一樣偉大。《魔戒》人物作為政治人物隱喻的傳統也由此而流傳了下來,這種由大人物給予導引和建議,但最後仍有民眾決策救世的主張,與左派參與式政治觀點極契合,因此,自上世紀六十年代起,遊行示威,尤其是針對那些想要無限任期、甚至無限生命的組織與個人的反政府遊行示威里,屢屢出現「甘道夫當總統」一類的標語。

托爾金為這些過度解讀而困擾,他在給出版商的信(1951)中強調:

在我的作品中,沒有寓言、道德、政治,也沒有對現代社會的指涉,我想說,完全沒有。

這是「傳奇故事」,但是,它們是寫給成人的。這些傳奇故事其實是以它們自己的模式來反應「真實」,但和寓言、諷刺作品或者現實主義作品又不一樣,它更加有力量。

總之,我這一整套東西主要涉及了「墮落」(Fall)、「必死命運」(Mortality)和「機械」(Machine)這幾個主題…

然而,這一整套比寓言更有力的傳奇故事,讓永生——即使是身處權力巔峰者對永生的追求都顯得很可笑。他永遠贏不了,他永遠做不到。

托爾金一直對戰爭中政府權力的擴大感到不安。在戰爭中,政府權力提高到前所未有的地步,可以強制徵召人民,調撥配給資源,並實行嚴密的檢查制度,任何可能危及安全的消息都不許印行或廣播。托爾金曾在信中提到:「當這一切結束時,大眾是否還能保有一丁點的自由,或者他們必須為此而戰,或根本放棄堅持了?」並表示著對絕對權力將墮落(Fall)的擔心。

因此,在他筆下的神話中,「Power」本身就意味著邪惡,「力量將直接引向獨裁之路」,而一旦權力大到不受任何約束,其人必會腐化墮落,不管他本心如何良善,也不過就是時間問題。

我並不會關心咕嚕最後面臨審判的命運,如同中世紀的格言,這將會是「上帝的私事」 (Goddes privitee )。咕嚕是可憐的,但是他在無盡的罪惡中墮落,故事中出現的理想結局也不是他的功勞。他無窮的勇氣和忍耐精神,和弗羅多和山姆一樣、或者比他們更加強大,但這樣的精神卻淪為邪惡的幫凶,而沒有奉獻給高尚的事業。我恐怕,不管我們有怎麼樣的信仰,我們必須面對這樣的現實:

會有很多人受各種誘惑,放棄他們接近高尚和得以拯救的機會,從而表現得極為可憎。他們的罪惡的精神在宏觀的宇宙中也許無法測量,但是我們在一艘船上,我們不能篡改上帝的評判。

魔戒統治的力量對於史麥戈貧瘠的靈魂來說太過強大,但如果他的人生中沒有成為一個盜賊的兒子,也許他也不用去承受這樣的壓力。

這樣的情景需要出現在他的人生旅程中嗎?在我們的人生中需要這樣的危險的經歷嗎?如果咕嚕克服了誘惑,這個故事也許會非常的不一樣!

在中國,也有類似的寓言: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向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在托爾金的作品中,人類作為造物主的次生子女,得到兩件珍貴的禮物。一是決定自己命運的自由,二是死亡。而必死的命運(Mortality),是眾神亦會嫉羨的禮物。人類天生的本質無法承受不朽,「延長存活時間就像將一段金屬絲不斷拉長,或把黃油越抹越薄,最後總會變成無法忍受的折磨。」

然而,因為對真實基本世界的熱愛,人們因此充分意識到必死命運的存在,卻又因此而心生不滿。這種渴望有各種機會淪為「墮落」。它可能變成佔有慾,固守所造之物佔為己有,想要成為所創世界的主宰或上帝。他會反抗「造物主」的律法,尤其是反抗必死的命運。這會導致對權力(Power)的渴望,以便更加迅速有效地履行意志,於是又導致了「機械」的產生。

「機械」一詞,托爾金指的是不去發展我們與生俱來的內在力量或天賦,而使用任何外在的設計或裝置(器械),或更有甚者,出於「控制」這一墮落的動機來使用它們:在真實世界裡橫行霸道,以強權來壓迫他人的意志。

問題在於,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惡可以是出自於「善良」,即造福世界與他人的渴望——只不過要依照造福者自己的計劃而行,並且要迅速達到那個「完美的目的」。

隨後,造福者自身開始抵觸世界的變化,就像一個人不喜歡看一本非常厚的書還在不停的連載,他們希望在最喜歡的一個章節中停留下來。他們期望絕對的「權力」來保存他們創造的一切,特別是可以抵抗時間的流逝,讓他和他珍視的一切都能綻放永恆的光輝。

於是,如果真的能夠永生的話,他們會沉浸在遙遠但鮮活的記憶中的輝煌歲月里,對未來不再有熱情。

在各種故事中,總是有英雄的。英雄斬殺邪惡,帶來光明;英雄拯救人類,受人擁戴;英雄成為傳說,萬世稱頌。可一旦英雄開始追求不死之身,這種追求則註定失敗,最終會以災難而終結。

萬物把死當作一個問題且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死卻一直在為萬物解決者各種問題。掌管歷史的興衰,是凡人不可能承負起來的任務,凡人只能救自己生活的時代,讓這時代的人有凈土。

他「背叛」了世界——我曾經收到過一封信,對方對我進行猛烈抨擊,認為弗羅多應該被定義為一個叛徒,而不是一個得享榮耀的人。相信我,直到我讀到了這封信,我才意識到這故事是多麼的「涉及時事」。可這在1936年我構思主線的劇情時,自然而然的就產生了,在出版這部作品之時,我們竟然進入了這樣一個黑暗的年代——技術帶給人類的折磨和個人人格被摧毀,這和故事中的魔多、戒指是多麼的相似,而高貴而誠實的人由於背叛而墮落的問題,也是這樣映射到了現實的問題。

I will take the ring, though I do not know the way. 是這樣,英雄在踏上傳奇之路的最初,都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墮落為惡龍。

托爾金是預言家,任何好的文學家都是預言家,體察到暗流涌動,說還是不說,怎麼說,又是另外的問題。個人即使等得及,時代是倉促的,已經在破壞中還有更大的破壞要來。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他們常常提及的是毀損,那是因為人心裡永遠存著這惘惘的威脅。

有朋友說還是別瞎說的好,但其實我的預期已經那麼低那麼低了。我希望自己在一個充分開放的環境下,跟那些優秀而自由的好靈魂熱切地交談,而不是在泥濘里露個頭,遮掩著說些本來應該是常識的話,就算牛逼了。當然話說回來,現在確實只能爭取在越積越高的糞土裡露個頭,Si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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