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一)

如果沒有多看他那麼一眼,也許我的生活就會截然不同了吧。

那是一個普通的周五,我翹了班以趕上超市的降價促銷――晚上有個發小的婚宴不能缺席――我摸了摸乾癟的衣袋,嘆著這沒有盡頭的窮苦日子,又祈禱著下午老闆別來查崗――可後來我翹班的事情竟鬧得全城皆知,那是後話了。

因為離下班高峰期還有一段時間,所以老舊而又骯髒的地下鐵站台並不十分擁擠,徒添了一分我並不需要的清閑。荒涼的氛圍與有些腐敗食物味道的空氣讓我有些想吐,一如這令人作嘔的糟糕生活。

把錢袋翻了個底朝天,才摸出了幾個鋼鏰兒,一股腦全塞進售票機里,再在窗口上戳了半天,終於吐出了一張票來。我扯過了票,揣在兜里,哼著小曲,逼著自己去享受這片刻的輕鬆。也許是快樂真的能帶來好運吧,我看到前面有台自動販賣機上居然還有些餘額,便偷偷走上前去,按下了退幣手柄,面不改色地拿了錢走人。一旁的流浪漢喝著飲料,戲謔地看著我。我想躲開他發燙的目光,眼神卻怎麼樣也移不開他面前那裝的滿滿當當的碗。

幾塊錢攥在我手裡竟變得有些燙手,我忙把這些錢丟進了一個殘疾女孩的碗里。

(二)

我對那個流浪漢的一切羨慕之情都在看見那個殘疾女孩拿著碗顫顫巍巍地向他走去的那一瞬間煙消雲散――也許哲人曾說過,人生來該是平等的,可在某些時候就高下立判了――

我還不如他。

咽下了一肚子的怨懟,地鐵也快到站了,我滿腦子空白地走向了閘機,算著該怎麼在超市歇業前半個小時前趕到那兒。

緊跟著前面的那個家庭主婦正等著進站時,我突然注意到旁邊那條通道上,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翻身過了閘機――在這個貧民區地鐵站,逃票是常有的事――可那個人的動作實在是迅捷的有些讓人難以置信,讓我不由得想看清,有這般身手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我小心地抬起頭打量著他――赤腳,工裝褲,運動背心,露出的結實肌肉上淺淺地刺著一些細細的花紋,不知道是祈求什麼的圖騰還是某種我不認識的文字。再抬頭打算看清他的臉之時,四隻眼睛卻很不湊巧地對上了目光。

盯著他深邃的棕色眼睛裡令人不解的神情,我經歷了最漫長的一剎那。我倆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尷尬一刻搞得也有些愣了神,我此時才剛得以看清他的長相――應該不是本國人。帶著因剛剛的冒失行為而懷有的歉意,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誇起了他:

"Nice tattoo."

他咕噥著說了個我聽不懂的單詞,又突然恍然大悟般地一挑眉毛,吐出了另外一個詞,"T...Tanque..."費了些力氣才搞懂了他在向我道謝(Thanks),我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他卻無心再搭理我這個過度熱情還沒什麼禮貌的陌生人,邊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邊走了。

(三)

在他剛剛翻過的通道旁,我拾到了一個皮夾。裡邊夾著一份舊書信,半張褪了色的合照,上面的人應該是一對夫妻,與一片用本國語言寫下的紙條,上面寫的是「幫助我保持它」,後面又是一串字元,應該是主人的簽名。

(四)

我拿著皮夾木然地走在通往地鐵門的方向,回想著剛剛那個人――幹練的運動背心與臃腫的工裝褲,靈活的身手與走起路來略顯不自在的腳步,我也不知道那句話究竟是寫給我的還是什麼,真是個奇怪的人阿……

唉,我該擔心的是能不能趕上超市的促銷和發小的婚宴才對吧。

還是有些鬱悶地登上了地鐵,離下班時間還差上那麼幾分鐘,現在的車廂里沒什麼人,儘是些像我一樣失意的廢物罷了。

生鏽的鐵軌與車輪摩擦出惱人的噪音,更何況車內的空氣還能告訴我這節車廂內的上班族吃了什麼早飯,這環境就變得更煩人了一點。機械的報站聲響起,湧入了許多寫字樓的白領,我正想找個OL揩一把油,可先被一雙手盯上了。那雙手在我的衣袋裡翻來翻去,不一會兒,又聽見嘈雜的人群中隱約傳來一聲輕蔑的「切」,便只見一個穿暗色衣服背著包的瘦小男子貼上了另一個滿臉油光的胖子,胖子還毫無知覺,便宜了那個小偷――要是那個小個子能從我的口袋裡找出錢來,我還得謝謝他呢!

到了下一站,車上的人絲毫不見少。突然,後面那個車廂的人們開始騷動起來,紛紛向這兒湧入――干!還嫌不夠擠嗎?我向後面的人喊道:「別來了!這兒有賊!」話還沒說完,我便感覺到有人在背後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去你的吧!」一聲帶著濃重口音與怨氣的咒罵從我身後傳來。

我失去重心,向人群湧來的方向跌了一跤。好不容易爬起身來,我又成了眾矢之的。「什麼時候了還在說這種話,還有什麼比命重要的嗎?」「你個傻*不怕死就自己過去阿!」憤怒的旁觀者們東推一把西踹一腳地活生生把我趕到了那節空蕩蕩的車廂。

(五)

在那節車廂中央,我看到了個熟悉的人。

剛剛在閘機那兒遇到的外國佬,現在正渾身濕透、面無表情地站在車廂正中,一手拿著火柴,另一隻手在褲兜里找些什麼。

太好了,我心想,他一定是在找煙。我把他弄丟的東西還給他,沒準還能要到根煙抽抽,依我們這兒對外國老爺的待遇,這傢伙的檔次肯定也低不了。

我向他笑了笑,又舉起手裡的皮夾向他示意。他波瀾不驚的臉突然觸電般地抽搐了一下,然後向我搖頭擺手,嘴裡邊念念有詞。

――聽不清。

我走近了一點,又走近了一點,以便聽清他的話語。

"Stay back!"

這回總算聽清了,我再度向他表明意圖,可他卻仍在重複著蹩腳的兩個單詞。我開始納悶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了。

好死不死,就在這個時候,我踩到了地上的一灘液體,滑倒了。

靠!如果走路看了地板的話,我到現在還是個快活的死肥宅呢……

我栽倒在那個人身上,嘴唇貼上了他壯實的胸膛,啃了一嘴胸毛,一股加油站的氣味鑽入我的鼻腔,他一邊咒罵著一邊想推開我,然而我只聽到什麼東西落地之後發出了「嘭」的一聲,下一刻便被火海包圍了。

那一刻,我想了很多:戰場犧牲的烈士,束手待斃的死囚,狂熱的邪典信徒,油鍋里的鹹魚,死於火山噴發的龐貝古城居民,撒了孜然的烤肉……

「我*,這傻*還真不怕死!」

(六)

那是我失去意識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再度醒來已是在醫院的地下室里,旁邊站著醫生,警察與幾個五大三粗的男護士,腐爛皮肉混雜嘔吐物的氣味讓我醒了大半,儘管因為麻藥的藥效沒過,我還是動彈不得。

從那個警察的口中得知,我是在地鐵里英勇地與縱火犯殊死搏鬥的勇士――那小子沒人救,所以比我慘一點,應該被烤成人乾兒了。我躺在病床上,聽醫生講他是如何徹夜手術把燒得粘在一起的那個暴徒從我身上分開。儘管保住了命,但我卻實實在在被整得面目全非了。

而那個警察也不是普通人,是市裡數一數二的特警頭子,他對我說:

「現在那幫暴徒要是知道你還活著,肯定會報復你的,所以我們為你策划了一場葬禮,不過你以後必須得用假身份過完這一輩子了。」

――原來這就是當英雄的感覺阿……

(七)

幾天了,電視里還循環播放著我的壯舉,我看了看日期――嗯,明天是我的生日,而我卻要在這個鬼日子出席自己的葬禮了――還不是躺在裡面的那個。

我這不怎麼安穩的日子也過了三十年了,打爹娘十八歲有了我算起,我已經大他倆整整十歲了。也許――要不是那年房東把我從熟睡的父母身邊抱走,又順手擰開了煤氣,我的生活,也許,還會不錯的吧。

――哪怕房東早點把我賣給沒有孩子的富人家也好阿,可偏偏被鄰居發現報了案,二話沒說就全招了,結果也沒等來輕判就被槍斃了。我打那時起就一個人住進了福利院,跟發小一起過上了苦日子。那個老禿頭院長領著大把大把的補貼,卻讓我們整天吃糠咽菜,就這樣還嫌自己虧了,三天兩頭讓我們上台表演胸口碎大石,再把觀眾老爺們賞給我們的錢也一併都中飽私囊了。

第二天,我戴著墨鏡口罩,一身黑地出現在了葬禮現場。

(八)

那簡直是一場全市政要齊上陣的大秀,聽著一位位達官貴人們對我的事迹百般褒獎頌揚,我麻木地跟著人們全程鼓著掌,間或還擠出幾滴眼淚來,手拍的發紅、發腫――生疼。

到了好友悼詞的環節,拜科技所賜,我那位正在度蜜月本該缺席的發小來了通視頻連線。大屏幕上,他牽著我前女友的手,滿臉寫著悲慟欲絕,訴說著我從一年級搶他小紅花、抄他試卷開始的一件件往事,末了小兩口還深情一吻,唉,真是羨煞旁人。

呵,我玩剩的。

接下來就又是那老禿頭院長的深情追思了,而當聽到他說,他將「作為英雄唯一的親人,代表福利院接受這筆撫恤金」時,我真想詐了屍上去收拾這個老混蛋。

追思會結束,緊接著就是觥籌交錯的慶功宴了,那位特警頭子因為所在轄區又死一個暴徒,拿了一大筆錢,笑得合不攏嘴。

就在我仍在恨得咬牙切齒、憤憤不平之時,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頭看時,也是一位一身黑的男子,頸上紋著熟悉但叫不上來的圖案。

他示意我隨他走出會場。

(九)

「是不是很恨他們?」我還來不及詢問神秘人的意圖,他便先發話了,雖然是張外國面孔,卻說著字正腔圓的本國語言。

「我們曾經也是這樣。」見我沒有反應,他便接著自說自話道,有從西裝內袋裡摸出了一張地圖,裡面卷著一把鑰匙和半張相片,上面是兩個孩子,有一個的臉上被打了個叉,寫上了rip,看著墨跡還很新,我盯著那張相片,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

「他是我的弟弟,你們前幾天也見過面的,不過現在咱倆都見不到他了,」黑衣男子抬起頭,摘下了墨鏡,向我說道,「給你兩條路吧:要麼成為他,要麼去陪他。」想到這陣子發生的事情,也許是該換種活法了。我接過了他遞來的鑰匙和地圖,他在那張照片的人另外一個人臉上也打了個叉,摸出了根火柴,轉身打算回會場。

「等等!」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忙叫住他。

「怎麼?後悔了?還想再當回大英雄?」他狐疑地回頭看著我。

「什麼年代了,還用火柴阿。」我扔了個打火機給他,「走好。」

「保重。」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半張照片飄到了地上。

(十)

當晚,我忍著疼在一間防空洞里完成了我的第一個紋身,與此同時,英雄告別儀式暨慶功宴上再遭自殺式襲擊的新聞正在播放。電視上,一群燒焦的屍體之中,我掛在牆上笑得分外憨厚。

「據悉,警方已掌握暴徒的藏身處等信息。」

「該看你本事了。」紋身師笑著拍了拍我的肩頭。

我從隨身的錢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舊試卷,上面貼著一朵小紅花,寫著老師的鼓勵,「替我保管好它。」我對紋身師說。

(十一)

果然,第二天是被外面的警笛聲吵醒的。

特警頭子正帶著他的嘍啰們殺進來,而我們防空洞里的弟兄們顯然寡不敵眾,我便也只能硬著頭皮帶上面具拿起槍親自上陣。

――我這輩子還沒摸過槍,而且連殺只雞都不敢阿。

可是戰場上哪有猶豫的時間,我就這樣雙腿發軟地站在了黑漆漆的槍口們面前。我怔住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無力地摘下面具,想最後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明明幾天前我還是個大英雄的,但現在讓我選,我肯定會選擇老老實實上班――反正那天到頭來還是沒有趕上超市促銷。

我做好了被打成篩子的準備,可特警們看到我摘下面具的樣子,又紛紛詫異地放下了槍……

就在他們放鬆警惕的那一刻,隨著我一聲令下,早已準備好的肉彈們充了上去,點燃了身上的引線,血漿與殘肢在天邊繪成了我這輩子見過最浪漫的煙花――生命的浪漫,死亡的浪漫。

在一片片此起彼伏的爆炸中,我被淹護著從地道逃向了準備好的偷渡貨輪。

我在太平洋的一座島上醒來,與以往的任何時候一樣,窮的只剩一條命。

我又當了一回英雄。

只是這次,那些曾經欺騙過我的人把我面目全非的臉印上了通緝令

(十二)

我不管,終於能睡一回好覺了。

明天不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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